一般包扎新手常犯错误之一,就是把该包扎的包完后,忘记留下打结馀裕,可怜霜霜只好一脚抵著剑傲屁股,双手抓住白帕一端,用身体的力量跩啊拉的,好容易挤出两节布头,伤患已因忍痛过剧导致双颊出汗,差点没背过气去。霜霜却喜出望外,赶紧将白布交叉贴平伤口,在上方打了个夸张的大蝴蝶结。
果然浪漫是与他无缘的,今天他更确定了这个道理。
「你对包扎相当熟练。」看著她抹去脸上晶萤的香汗,剑傲淡然笑道。
「啊……是这样吗?我还以为自己包得很差呢……因为我以前从没帮人包扎过。」
霜霜腆腆一笑,无意识地重重一拍剑傲肩头,他抽痛一下,没有作声。纵使女孩的包扎足以致人死命,来自蓬莱的伤药倒真有几分奇效,顿时创口一阵清凉,疼痛也减轻许多:
「以前师哥们如果受伤,都是由师兄弟互相包扎。因为我是女孩儿,他们在这事上都不愿意麻烦我。但是我也很想帮他们包扎、疗伤,为蓬莱山尽点心力,而不是每次都在旁边看……」
说到这里,一向乐天的她竟有些沮丧,月光下少女俯首轻叹,紫发隐约垂至熟玉般细颈,似耶非耶,若隐若现。要说路上随便都可以遇到这样人物,那么剑傲还真要常去散步:
「不过你别担心,那是蓬莱山的特效药,好像是『赤华』还是什么『椒居』的根磨成,再加上兽血,另外混杂了不晓得什么东西──语哥哥说了一堆,我记心差得很,从来也弄不清;虽然大病不见得治几个,止血倒是挺有效的,要不是爸爸怕我外出危险,原也不会让我带著。」
甩了甩手臂,少女的话倒是实在,果然血流渐止,撕裂感也消除了。得知自己获救,剑傲心中反倒异样起来,和自己微不足道的性命比较起来,他更不想欠任何人情。
世人总是说:「受人恩慎勿忘 」、「受人点滴,当涌泉以报」,只要别人对你有恩,真正的门流侠客都当用尽一切方法知恩图报,否则就是人渣烂货;然而就算他极力避免,但现实却一直跟他作对,让他的人情债一积再积。
人应该自私自利才正常,就算有人曾诚心为人著想,在经历社会与人情无数考验与挫折后终究会打退堂鼓,就算再怎么人性本善也是罔然。
毕竟每一个童话里的邪恶皇后,都曾是纯洁美丽的公主。
「等等……你要去那里?你伤还没好透啊!」
有心要让他认识世界,剑傲起身便行。纯洁的公主果然起身阻止,还没完成问句,冷冷的金属已抵上她细致咽喉。紫色眼睛轻轻掠大,月光下,好容易捡回一条命的陌生男子,竟以仍旧虚弱的双手拔剑出鞘,幽深的眼蚀侵少女的灵魂,血液登时冷凝:
「你……」
「多谢你替我疗伤,」微笑依然,就像对待成千上万死在他剑下的人一般:
「既然你的工作已经做完,那么,我也没必要留著你了。」
「嗯……?」
思绪停顿两秒,霜霜侧头思考。
「等一下,就算你不留我,我也不会离开你啊!」
不等他回答,霜霜迳自将虎视耽耽的利刃轻描淡写地推开:
「你先把那个东西放下来,这里是云渡山头,又没人会偷你的剑,拿著那样东西怪危险的,万一又伤到自己怎么办?你的伤刚好,身体一定虚弱,怎么好动刀动枪的?快躺下来,我来看看有没有内服的药,你好像内伤也不轻,一直咳个不停……」
呆然拿著被推掉的剑,剑傲不禁哑然。这是第一次威胁不生作用,而且并非少女艺高胆大,而是她的灵魂根本来自天外,世俗的语言,世俗的利害,对她桃花源组成的脑袋自没有半点交集。
面对这样的人,他还能怎样?举手认输了罢。
自不知剑傲内心挣扎,霜霜将行囊里的物事一样样抛向高空,浑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苦笑将长剑没入鞘中,他忆起少年的交托,紧握手中冰凉武器,凌巽临死前冰凉的体温犹存指尖,催促著他张口代言,于是他牵过霜霜的手:
「你……说你叫霜霜?在蓬莱山上,他们是不是唤你『霜儿』?」
见对方问得认真,少女一阵呆然:
「是……是啊,好像是我妈妈替我取的;爸爸说,这名字在皇语里虽然没什么特别意思,翻成某个族裔的语言却有著深义……不过我不喜欢这名字,皇语听来冰冷得紧,一点儿也不像我……」
错识男人的用意,少女竟认真介绍起姓名来,剑傲只摇了摇首,正想将长剑按入葇夷,霜霜身躯突地一动,如原野上羚羊般猛然抬起头来:
「怎么……?」
正惊于霜霜的动作,剑傲警觉心蓦生,原因是远处竟传来兵刃交击声,在这寂静的夜晚,显得格外刺耳,声音的来源是浴火谷,半晌竟又追加一声叫喊。霜霜的双眉露出惊色,大叫出声:
「啊!那是小猴儿的声音,他在叫语师哥。怎么回事?难道语哥哥也贪玩不见了么?」
剑傲将长剑柱地,也是凝神细听,他对自己的听力虽不满意,毕竟也是习武的,但他就算听见惨叫,因为距离相隔甚远,中间又夹杂著一堆吸音林木,声音到此处已是模模糊糊,连是不是人都不见得分得出来,心中不禁敬畏起霜霜的听力。
少女似乎忧心如焚,纤腕一撑,正想起身离开,像想到什么似的,她转头凝视剑傲半晌,露出一个极温暖的笑靥:
「你还没有自我介绍,我担心师哥们,得先回去一趟。下次再见面时,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会再来问你喔!」
尾音尚未凐灭,轻盈的姑娘轻易攀上树颠,几下踪跃,竟像只燕子一般,倏地赶往夕阳那头。
剑傲静静站著,欣赏她近乎自然、毫无殆滞的身法。他是首回有这样的慨叹,可以体会为何牛郎见到天女入浴时,会有偷去羽衣的欲念,人间美景谁不想留住?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霜霜连点影儿也见不著,他才缓缓回过身来,苍凉的馀音回荡在重阳凉风里,轻软的绸缎代替长剑飘落掌心,低头一看,竟是少女发上兜带。彷佛也沾染了些许灵性,发兜在月映下微泛紫光,他不自觉捏紧,这才惊觉掌心全是汗水,不禁低首思索起来:
「真是奇怪,究竟是什么人……」
自凤凰肆开始,怪模怪样的男孩紧追风云会,当街杀伤蓬莱弟子不说,照现在这种情况,竟似又有什么冲突,若说是一般恶徒寻仇,绝对不仅于此。蓬莱风云在皇禁城名头甚响,就是大陆上也鲜有人不晓,忆起近日门流里盛传的兰丸纠纷,莫非区区日出戏团,当真敢撂蓬莱山虎须?
背脊伤口隐隐作痛,惶然留著少女笨拙的包扎触感,凌巽的话在脑海重现:
『听著,我的死是个开端,就像两军交锋前的嚆矢……』
从今以后会有更多人死……然而活著的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