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客人以外,我很容易被人家当作长辈。」
知道素问的尴尬,男人苦笑中夹有温柔,轻易便打了圆场。
果然她噗嗤一笑,却仍不敢转过身来,让他暗自大呼可惜,一手挽起黑缶,她匆匆将为数众多的药汤捧至吊脚楼上风凉,苍白的身子刚隐没转角,后脚又一百八十度拐将回来,仍是背对著他。男人第一次听人发言得功聚双耳,因为声音实在太小:
「谢谢你。」
苍白的颈忽地换作一抹笑靥,素问在坎门前回过首来,犹抱黑缶半遮面。男人终于见到她完整的笑容──很标准的上皇女人笑容,含蓄这词彷佛专为她而设,至少为她这抹微笑而设。
「不客气……你小心点!」
见素问边走边回首,他就知道事情不妙。果不其然,继笑容后女郎中惨叫一声,素问一脚踩入吊脚楼隙缝里,腐朽地板承受不住重量,眼看就是连人带药自由落体的惨剧。好在男人反应卓绝,当机立断地从斗蓬里伸出手臂,正好成了素问救命的浮木。
一黄一白两种肤色的臂紧紧相握,男人尚有左手拯救随主涉险的黑缶。
还未及产生情绪,男人的动作快极,单手将黑缶准确地抛回药台,右手轻轻一提,素问的双脚再次站定栏靠前:
「姑娘实在应该……营造更安全一点的生存环境才是。」他苦笑,眉毛不动声色地一抽。
手犹执著对方冰凉的前臂,素问发觉男人的身躯竟是这样寒冷,不像外表笑容的温煦,她为那惊人的彻骨一缩,红晕浮上脸庞:
「我最近脚也有些毛病,走路时常跌跤,或许毛病开始扩散了……你怎么啦?」
正自辩解者,见对方继凝眉后神色不善地抱紧腹部,素问一悚。
「……刚刚一拉扯,腹部的大伤口好像裂开了。」似乎不太愿意承认,男人凝眉支吾:
「不过不要紧,我稍微休息一下就好,你只要……等一下,你,你想干什么?」
「你在说什么蠢话,伤口裂开,当然是要重新包扎啊,你手不要挡在那里,我帮你把布带解下,重新换药,不……或许应该研发让伤口产生黏性的新方剂……」
「不,不用了……」
「我来想想,如果流血不止,久瘀不愈,那么用药就该……」
「救……救命啊!」
北风习习,夕阳低垂,乌鸦兴味地掠下树颠,在窗棂上欣赏这难得的午后。
然而或许连鸦群在内都未曾注意到,隐没在吊脚楼储廊下,有个原应离去的身影,抱著满怀的重物,黑眸在暮色中燃起火光。
第三帖款冬花
◇◇◇
3
火光熊熊,照亮白芨山脚下乾涩的夜空。
男人这才见识到什么叫作崇拜火的民族。南疆居民家家都有火塘,其地位不亚于北疆人的祖先牌位,火对他们来说,既是灾难也是光明,所以他们敬它畏它、利用它也崇拜它。
男人相信白芨山下所有能动员的柴火必定群聚在此,乡里的壮丁汗水淋漓,扛来成困成堆的枯柴,在广场中心点燃黑暗,点燃欢喜,点燃神迹。
冬季日落的快,夕阳还在白芨山巅上挣扎,男人的病人身份盖不过客人尊荣,几乎是被白芨山寨涌进的大汉挟持过来。天晓得一群刀疤肌肉男同时挤进窄小吊脚楼有多么可怕,何况他们扑过来的神色近乎狰狞(虽然事后他们解释为热情),以至于男人第一个反应就是从楼上跳下去:
「好热闹……原来这村子有这般多人口。」
抚著脚踝的扭伤,男人望著进出忙碌的村民,自他从吊脚楼被掳来开始,便不见素问的踪迹,却见到成山成堆的陌生人。
不习惯欢乐的环境,他挑选距离火堆最远一处席地而坐,星火在屋檐反映出节庆序曲,白芨村街道一空,乡下人家,缺席庆典的罪衍更甚于杀人放火,男人如今深深体会这个道理。
「怎地杵在这儿?大男人一个还怕生啊?」
正享受旁观者的乐趣,男人的肩头却突地遭受重击,他警戒地回过头去,刚好对上犀牛角粗犷的笑容:
「远来是客,坐在这里可不妥,素大姑娘有告诉过你罢?她没法亲自招呼你,东道主便由我来做,来来来,跟洒家坐主位去!」不由分说,犀牛角搂著男人伤重未愈的断臂,半拖半拉地将客人拉至火堆前权充坐椅的原木。
既来之则安之,男人苦笑著摇了摇头,他果然有自投罗网的不良八字。
主位旁的矮桌上堆满各家贡献的米水酸汤、腌酸鱼、酸西红柿和鱼酱。南疆人素好酸辣,男人以保留的眼神看著一旁颜色鲜明,五花八门的辣酱罐:乾辣椒、油辣椒、槽辣椒,红绿相杂,坛口蹭出黄油来,足见辛味之重。但除却辣椒,盗跖人的菜单上倒难得出现白水煮乳猪、酸腌牛筋等菜色,馀烬上趴著一双烤得金黄透亮的全鸡,油水滋地一声融入火焰,惹得人垂涎三尺。
「大伙注意点!」
身畔的犀牛角蓦然站起,似在村民间有不小的地位,白芨山寨主用力击了两下掌,所有人便一齐停下手边工作,望向广场的中央。
随著犀牛角的击掌,火焰荡漾中,一位耄耋老者首先身披五彩单衣出场。手上提了两枚击节用的竹梆子,男人打了个喝欠,估量又是垄长的祭神仪式,但竹梆子声音却出乎他意料的铿锵有力,回荡在黑夜空谷中,老者的节拍稳建,连敲三声休息一拍,速度随风的吹拂渐渐加快。
「他是白芨村里最年长的耆首,今年过半百啦,盗跖一带能活到这把岁数不容易,大家敬他受神明保佑,每年苏喜宁节都请他开场。老爹也真硬朗,这把年纪击竹梆仍是稳当当的,年轻人都未必及得上他一半儿。」充份尽起东道主的职责,犀牛角唇角含笑。
火焰在静默中与声量同步澎湃,男人感受到气氛中根深柢固的肃穆,平时粗野随性的盗跖居民,此刻有的低首,有的任由火光在目中跳动,神圣非出于繁复的仪式,而是某种更随意、更野性的东西,男人不自觉地倾神细听,直至九旬结束,他才轻轻呼了口气。
原以为这样便结束尼杭节的仪式,感受到全场气氛一变,却是在引颈期待什么,看见犀牛角捏紧粗大拳头,汗水涔涔淌下,瞳铃大眼流露孩童般兴奋,不禁大感稀奇。击节老者恭敬朝火光下拜,声音苍老颤抖,力道却贯穿整座白芨:
「恭请鬼师!」
一个身影随宣告自焰中钻出,男人眼睛一亮,这才知道素问为何在提及晚会节目时支吾。
忆起北疆盛传的南方巫楚文化,火焰与卜巫是这片土地的表徵,而被称为「鬼师」、「布摩」的巫者是当地人景仰的对象,举凡婚丧喜庆、节日祭祀都少不了鬼师。
而南方医疗贫瘠,医术便与竹挂占卜融为一体,医便是巫,巫便是医。素问既是左近唯一的医者,自然也担岗巫者的大任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