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自嘲,自暴自弃的感觉又袭上心头,筑紫忽然神经质地大笑起来。呆呆坐在黑羊皮簇拥的寝具里,想起菊祭的污辱、师匠的失望,继而想到自己的身世,今后将何去何从?干下这等丑事,师匠是最重名誉的人,必不肯再认自己为徒。身为实际上的人质,筑紫绝望地想,恐怕只有自刎一途了,笑容还凝在唇边,眼泪却已怔怔滚了下来。
见死里逃生的人类少年莫名哭起来,逊尼露出困惑的目光,半带慌张,少年转头朝妹妹求救:「什叶,他哭了,为什么?」少女用兔耳掩著面笑了一阵,侧首道:「不知道,可人类掉眼泪的话,就表示他们有难过的事。」逊尼立刻掉回头来,按著筑紫肩头问道:
「少年,你有什么难过的事?」
望著对方认真询问的眼神,筑紫不禁由悲转愣。只觉兄妹俩的行迳甚是怪异,但不知为何,逊尼的掌尽是暖意,凝视自己的目光充满诚恳,和卫佐、和那些播磨家的长辈全然不同,一时悲从中来,也不管对象是谁,他是向天哭诉,实体却是精灵少年厚实的胸膛:
「我……我是个没用的人……」
「没用的人?为什么?」长耳在发下轻抽了两下,这是精灵表达疑问的方式;筑紫将苍白的颊埋入掌中,止不住满手的泪:
「我……什么事都做不好,我的家族亡了,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著父上被处死,姊姊们去籍为婢;明明拜下日出最强的剑客门下,自己的剑术却毫无进益,比箭输给外人,捉敌却落得现在这种下场──我不敢死,也不敢活,只能在死活间做个浑浑噩噩的废人!」
逊尼看起来更困惑了,不单是筑紫情絮激动下用上了母语,他抿了抿唇:「可是你在大会上,不是救了那个半身人吗?」筑紫更加难受,情绪近乎歇斯底里:
「那是我自不量力!学人家什么见义勇为,却连半身人的箭都赢不了!」指甲在额角捉出鲜血,少年忙捉住他手臂:
「还有,你在最后还保护著那位人类女孩,不是吗?」筑紫蓦然一呆,手也软了下来:「什么?」逊尼仍旧没放开他,不知男性精灵是否都不茍颜笑,筑紫从未见过他笑,但也不觉他严肃,就像师匠即使笑了也会给人严肃的感觉一样:
「就是那个和她哥哥在一起的女孩,半身人本来要污辱她,你却保护了她不是吗?你和那人类没见过面罢,保护素眛平生的人性命,这在沙漠里是勇士才做得出的行为。」
「勇……士?」
彷佛听见这辈子最大的笑话,筑紫眼珠也没法转一下。少年严肃地颔首,忽地单手高举,毅然在胸前画了道斜线,再轻轻置放胸口,少女什叶在一旁笑道:「这是希拉人对战士的祝福礼,哥哥还没对几个人行过呢。」筑紫这才一惊站起,连忙躬身还礼,心中一片茫然:
「我……我不是什么勇士,救人什么的,我只是……只是看不过去而已。」沉默半晌,筑紫垂头又道:「毕竟我……我最想救的人……已经没法救了。」
逊尼动了动长耳,露出困惑神色,什叶不知何时也抱著兔子坐了下来。似乎牵动愁肠,少年遥望奈河波涛喃喃低语起来:
「几年前……我师匠曾经有位小姓,和我很相熟。」
「小姓?」听筑紫用上皇语名词,精灵少年不解地皱眉。
「咦,小姓吗,就是日出武士的侍僮,通常出身于低阶的武士家庭,也有少数出生于民间的,专门照顾主君的生活起居、充当贴身护卫,有时也泡泡茶,扎扎发髻之类。师匠那位小姓据说是锻工之子,大了我快十岁,来投师匠时早已经元服了。」
回忆起故人,筑紫神色稍霁,匆匆抹乾满颊的泪水,让黑羊毛贴紧冰冷的身躯:
「我刚到天照时才十二岁,人生地不熟,除了师匠之外,大部份人对我都有敌意。即使我从廊上走过,他们也不向我行礼,我……寂寞的很,师匠只会冷冰冰地教我剑法,从不听我说心里话,但就只有那个人,肯坐下来和我聊天,不在乎我的身分,也不嫌弃我的无能。那些年来,他就像我从未有过的兄上一样,那段日子要没有他……我也活不到现在。」
长叹一声,筑紫忽地浑身发抖,不是因为寒冷,突如其来的情绪让少年几乎坐不稳:
「可是他……死了。他死了!有一回他随侍师匠到远地去,也不知作什么谈判,那时我年纪小,不知道那些事情,若叶家的人也不会和我说。直到师匠回来了,带回的却是他的尸体──和其他小姓混在一块,支离破碎地认不出原来的样子!而我……而我却什么都做不到,只会在这坐著,傻傻等他回来……」
再度精神失控,筑紫扯紧黑羊皮,彷佛要藉此获得一丝丝凭依,精灵少年默默注视著他,半晌竟忽地扯过羊皮,将筑紫紧紧拥在怀里。张大盈满泪水的眼,筑紫不禁愣了,本能地试图挣脱:
「精……精灵先生……」逊尼不容他反抗,夹手又把他抱个满怀,语气略嫌粗暴:
「你们人类总是这样,把别人的事情当作是自己的事情,因为另一个个体发生了悲剧,好像自己就非得跟著伤心不可。独立而自主著活著不是很好吗?为什么人类总是这么注重『关系』?你也是,乌札大人也是,还有那可恶的家伙也是……」
似乎陷入个人的漩涡中,精灵少年精实的臂蓦地缩紧,痛得筑紫呻吟起来,丝毫不受哥哥感染,什叶仍只抱著玩偶轻笑:「安奇,你吓到他了。」逊尼这才蓦然醒觉,连忙放松力道。幸好他这么做了,筑紫觉得适才被剑傲捏过的脖子又痛起来,他看见精灵略显惊慌的神情:
「不好意思,我忘记人类的身体强度跟精灵不同。」
筑紫摇了摇头表示不在意,这精灵少年意外的可爱,只是举止再人性化一点会更好。摊开双手,他凝视著两只苍白瘦弱的掌,试图从中找出半分力量,却只感受更多的无力:
「即使是菊祭上那女孩……我是多么想救她。我看见白头发的半身人回头看我,好像在嘲笑我的怯弱,那个皇朝剑客说得对,我是个凡事只做一半的人,不管救人还是救己,总是……不会成功……」
没成功。没有结果,这世界是论结果不论过程的,筑紫对这点再清楚不过。想起菊祭上的绫女,他莫名脸上一红,随即黯然垂首:
「那个女孩……在菊祭上失踪了,我终究是……没能救到任何人。」逊尼「咦」的一声,正要说话,什叶在后面笑个不停,插口的话却让筑紫差点跳起来:
「那个人类少女在我们这里啊,所以我说今天是个好日子嘛,一直捡到好东西。」筑紫蓦然抬首,脸上写满惊讶:「在……这里?你们救了他?」逊尼点点头,手臂往帐角一指:
「大会上兵荒马乱,我们无意卷入人类的纷争,本想一走了之,刚好看见你抱著那人类晕倒在台上,我很欣赏你,见若叶家的人类救了你回去,只留下那女孩。什叶又中意,于是就顺手抱了她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