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不交出千千来,本人让你们死无葬身之地!」
这一怒竟连千姬小名都道了出来,足见对方已失去理智。说话间长刀一挥,又给筑紫勉强架住,未料这回岩流刀锋一滑,竟侧刀划开了筑紫上臂,鲜血登时漫涌如注。做师父的更不打话,彷佛要将满腔的忧愤发泄转移,岩流的凶器忽左忽右,快得令人无法招架,刹那间筑紫已浑身浴血,扶著肩膀跪倒下来。
武士刀的角度极妙,平平切进肌肤,却又不伤及筋骨,立意要受伤的人疼得死去活来;筑紫试图挥刀挡架,很快便发现徒劳,半晌微一咬牙,竟将长刀一掷,就地跪坐而下,一手扶著武士刀柄,朝岩流行了坐礼。
「你是干什么?」
即使身上多处伤口,鲜血顺著年轻的肌肤流淌,看得出来徒弟的肉体痛楚。然而岩流却动摇了,以往授业时碰破皮也能畏缩个半天的小鬼,现在却像借了旁人的胆似的,从头到尾面不改色:
「师匠……筑紫的命,早在菊祭那时便该绝了。」回答虽简单,岩流却浑身一震,筑紫瘦弱的脸泛起笑容,侧过脸轻轻道:
「或许更早些……在……须佐之滨时,就该随父亲大人去了。」
「不许你……这么说。」眉间难得出现阴影,岩流竟不愿正视筑紫,少年武士低下首来,神色更显淡然:
「师匠总是这么想的罢,从筑紫第一日来到若叶开始,师匠就没有正眼看过我。对师匠来说,若筑紫不是播磨家的次子,根本就没有活著的价值罢……」岩流浑身一震,喝道:
「筑紫,本人命令你住口!」筑紫却只摇了摇头,平素的恐惧早抛到九霄云外,只有今天,他要为自己活一次:
「师匠,你每次都是这样子,命令,命令,命令……你永远只会命令人,对你来说,生活是命令、感情是命令,连教我剑术的时候,也只会用命令的口吻。」他凄然一笑,又道:
「这件事也是,还有天叶那件事……你总是这样一板一眼,明知我难过成什么样子,却连一句安慰也不肯出口,一个命令就要我面对天叶父母的愤怒……」眼泪在武士刀弯上滑下,散成亮丽的碎珠,筑紫粗暴地将他抹去。:
「师匠,筑紫是人,天叶也是人,我们是活生生,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不是武器,更不是争战的工具!师匠,天叶那次,我已经忘记人性一次,但是这次,筑紫说什么也……」
下面的话融化在哽咽里,挚友的死亡以回忆型式,冲蚀著筑紫所馀无多的理智。
那瞬间他的记忆又远了,那是在老家须佐,春樱谢了,取而代之的是炎热的盛夏,满山遍野的尽是菅芒花,南方的夏季总是特别长;他看见父亲又站在树下,倒背著手──他记忆中的父上总是只有背影。这回他又开口了,和菊祭切腹时回忆相同,他说了一模一样的话。筑紫总记不得他说了些什么,实在那时年纪太小,只记得那该是很重要的话,重要到足以影响他一生。
究竟是什么话呢?要是他以往能多亲近父亲就好了,外人对父亲的评价歧异,英雄或枭雄、霸主或叛徒,但没人能否认播磨当主叱姹风云的实力;他的智能与勇气,筑紫却没来得及好好传承,机会已在他矛盾的少年时悄悄溜去。除了父亲留下的剑,他对那男人只有历史强加的记忆。
正思索间,眼前刀光一敛,筑紫吓了一跳,以为师父又要突然发难。未料岩流忽地发起抖来,长刀握不稳,无力地插入奈河岸土里,竟掩口咳了起来。
「师匠?」见一向风吹不倒的岩流竟尔弯下腰来,咳得像风中残烛,心中不禁一阵撼动。筑紫这才惊觉,原来自己内心深处,对师父除了恐惧,还夹藏著自己也没察觉、父亲没来得及赋予他的亲情:「师匠,您……到底是怎么了?」
几个亲信家兵见情况不对,早扑上来将少主搀了起来。岩流又咳了几声,好容易缓过气来,以剑支地缓缓站起──他始终背对著筑紫,现在也无转身的意愿。而筑紫也始终习于如此,在他的足迹后跌倒爬起,看著他背影崇拜、追逐、茁壮……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筑紫惊觉那背影竟已不如想像中高大。
「桔梗后裔,幸郎公之子播磨筑紫,你听好了。」好容易缓下咳嗽,岩流以手掩口,严肃的声音蓦地打醒了他。对他生疏的谴辞感到吃惊,筑紫茫然地望向师匠:
「孽徒筑紫,因杵逆师匠,忘恩负义,兼之贪生怕死,有辱师门,且甘自贬身分,竟与逆贼同伍;若叶门下耻于其为人,不愿再授业于此人。」没有半点转寰的馀地,岩流的处事向来如此,稣亚和见愁等人亦是一语不发,默默旁观这场师徒阋墙:
「播磨筑紫,从今天起,本人不再是你师匠,你也不再是我徒儿,日后兵戎相见,我等恩断义绝,不再以师徒情义相待。」
「师匠!」清澈的双眸倏地瞪大,筑紫晃了两晃,沙哑著声音开口:
「师匠……你要把……筑紫逐出师门?」
不愿正视筑紫的目光,岩流忽地收刀入鞘,竟连搭理的意愿也无。正茫然间,一个亲兵附耳过来,不知在岩流耳边说了什么,若叶的当家脸色一变,望了呆立一旁的稣亚一眼,随即道:「我们回去。」众兵答应一声,看得出来岩流治军有方,不多时奈河岸偃兵息鼓,瞬间退得乾乾净净。
「竟然就这样……走了。」
凝视岩流伟昂的背影,法师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不知为何,虽然被大军围绕著,岩流仍给人形单影只的孤寂感;忆起适才亲兵附耳所言,究竟是什么讯息,让若叶当主如此著急?稣亚想不出除了妹妹之外,还有什么能让这石头脸动摇。
筑紫依旧呆立著,在寒风中跫立如孤燕,茫然的神情连稣亚也略觉不忍。
「兄样,你伤怎么样?真是的,你看,又出血了,你不该这样乱跑的。」
正考虑是否尽心理辅导义务,身后传来绫女担忧的叹息,稣亚见男孩著急地替见愁重新包扎。大汉爽朗地一笑,单纯为见到弟弟而宽心:
「你失踪了,做哥哥的怎么放得下心?」危机斗然解除,兄弟俩也都松了口气,随即恢复平日斗嘴的习惯。绫女扁了扁嘴,横了他一眼道:「我都多大的人了,还要兄样跟在屁股后面看著?」抚了抚弟弟散成一片的长发,见愁颔首道:
「是啊,俺的小绫当真长大了。」
不习惯兄长突如其来的感性,绫女愣了两秒,随即柿子成熟般满脸通红,双臂一推道:「什么嘛,说得好像推卸责任似的,我偏不长大,一辈子赖著兄样不走。」对于弟弟的反覆无常,见愁一如往常无法招架,只得苦笑地搔了搔首。正打闹间,一个声音嗫嚅地插了进来:
「你们……没事罢?」
两人齐齐回头,筑紫不知何时已立在两人身后。似乎尚未从被逐的震憾中恢复,少年武士的眼神有些迷蒙,不敢直视心上人,只得逃避地望向见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