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抬起头来,如水般虚幻的双眸正视众人,法师终于也沉默下来。少女的存在感越发淡了,介于有与无之间,身形也随之缈茫:
「所以这些年来,我就像蚁蝼一样,活在无数人对我的『概念』里。人们记得我的长相,妾就有了长相;人们想像我的声音,我就能够说话;人们希望我还活著,我就活在每个人心底……彷佛从来不曾死去一样。」
石室陷入一片安静,显然人人都在思考千姬的话。霜霜向来对抽象思考迟钝,眯起紫眸确认道:
「你是说……我们现在看见的你,听见的你,都是假的,都是我们自己想像的?」
千姬淡淡一笑,那瞬间是极其温柔的:
「这就要看你怎么解释了,凌小姐,你觉得你心底的我,是真的抑或假的?你觉得人的『自我』比较真,还是旁人对那个自我的『想法』更重要些?」
筑紫抬起水融似的黑眸,千姬的话似乎戳中了他心底某处柔软的部位,那个他从来不曾触碰、也未曾想过的领域,好像为他的生命开了一角窗口,阳光迎面溢入,只觉心口怦怦乱跳,连被剑傲威胁性命时也无如此激动。剑傲一直沉默不语,此时忽道:
「所以说,在菊祭的时候,你才这样遮遮掩掩?还用屏风挡住故弄玄虚?」
千姬微一阖眼,意味深长地勾起红唇。
「是的,先生果然敏锐非常。由于菊祭的参与者从来没有见过妾,因而不可能有妾完整的轮阔,他们只依稀知道日出的舞蹈,这必须归功于先前巫女的开场祭舞。一但人们心中对某些事物有了印象,他对那事物在心中就有了牵系,只消有一点微不足道的线,心占的力量便可攀丝而入;藉由对于舞蹈的认知与对若叶公主的幻想,人人都在心里演了一场『千姬舞踊』。」
「所以泉殿外的挂画,才会和你生得一模一样……」
恍然地点点头,那时他就觉得奇怪,内厢外的挂画瞧来有段时间,再怎么样强作模仿,服饰发型也不可能一成不变,再加上年龄的落差,饶是剑傲怪事见多了,也猜不到那分上去。如果是个人心里的想像,由于他们一干人对千姬的第一印象就是那张版绘,会重叠也就不奇怪了。
「那些卫佐、摊贩却看不见你,也是这原因?」
法师问道,现在回想起来,地道里的迷津也就迎刃而解。只要心头有一丝对于千姬的想像,心体便会自然流入,激发个人对于千姬的想像。
但若完全没有意识到『千姬』这概念的人,自也就没有想像运作的空间。这就可以解释为何磊德在照面时看不到千姬,一经他们提醒之后,反倒发现千姬的存在,进而竟能强抢,果然人的想像力不容小觑,就不知在磊德心理千姬生得什么模样了。
「人总是看见自己所相信的东西」,虽然有些迟,法师总算明白这句话的关键性,他少有地叹了口气。
第九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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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并不是每个死去的人都有这样的能耐,否则早天下大乱。即便是强大的心占,死去后因为『心』的分量特别浓厚,会留存人间几个月或几年,但像我这样留在人间十四年之久的,据我所知,大陆史上前所未有。」
博学的姬殿望了一旁兄长一眼,目光里逐渐流露温柔:
「我的『心』之所以一直无法放开,是因为有人锁住了我。用强大的执念和古老的术法,将我茍延残喘的心体束缚在人世间,」众人均不约而同地望向岩流,后者无畏地抬起了头:
「而这个人,就是我亲爱的兄上。」
知道胞妹质询的意思,此时再不开口,只怕千姬也会想办法逼他全盘托出。若叶当家的眼神不再茫然,望著妹妹的眼神却沉痛依然,岩流一字一句地开口:
「不错,我确实千方百计地想要救千千,为了救她,即使众叛亲离本人也在所不惜。」
轻轻叹口气,彷佛终于放弃了什么,岩流脸上紧绷的线条一下子松弛下来。凝望千姬的眼神不曾改变,语调很平静,却令剑傲觉得有些危险;他甚至不再用谦语自称,好像一个人放掉了最珍贵的东西,连带连自己也抛弃的消极:
「须佐之滨的战争才告段落,我就在战地接到了千千病危的消息。当时我不顾战局未清、俘虏和接受等堆积如山的战后事宜,罔顾父上和所有家臣的反对,千里孤身独返若叶家族的发迹地海幸彦。」岩流显然不是说书的料,叙述往事时语调仍旧平板,众人却听得十分专心:
「当时我马不停蹄、忧心如焚,深怕迟了就再见不到千姬。然而当我一身狼狈、几乎只剩半条命地累倒在厢门口时,等待我的,却是一群事不关己的家人,还有千千冰冷僵硬的尸体。」
他的话虽缺乏抑扬顿挫,在场却任谁都能从他用字谴辞中咀嚼出澎湃的怒火。筑紫默默垂首,他体会得出那种悔恨,直到如今他还常常在想,若是当年他随天叶一同远赴茱萸,是不是就能在关键时刻救他一命;纵使他心底深处明白,以他当时的武艺,这样的想法不过自欺欺人而已:
「我大发雷霆,把千姬的死全归疚在海幸彦的下人身上。当场绑了几个失职的头领,押下天牢,打算一早处斩。」
「当晚我睡不著,翻来覆去地睡在停灵房间隔壁,孰料却忽然发觉有人碰我的脸颊,于是我睁开眼……你们永远不知道,那刻我有多么震撼、多么欣喜若狂。我看见千千的笑脸,就在我眼前一寸,我抓住她,她也拥抱我,从那一刻我就决定,无论千姬变作什么样,我都再不会放开手。」
「那是我的错,」
千姬忽然插口,语调仍很平静:
「那瞬间妾并不知自己死了,活著的时候,我常分不清本体与心体,也常在自己与他人记忆里穿梭。肉体消亡时我心境混乱,看见哥哥只想重温怀抱,等到我发现自己已死,现在的形象不过是记忆的残留而已,兄上已开始动手囚禁我和我的尸体,后悔也来不及了。」
「所以,你就千方百计,找人来救你出去?」法师眯起眼。
「不是我自己……不只是我自己,」
她淡淡一叹,再次环视一室的婴尸,最终目光落在半失魂的兄长身上,微白的发丝、憔悴的眉目透露出岁月痕迹,这位声势如日中天,位处日出政权顶锋的若叶当家,看在妹妹眼里,也不过是位善于折磨自己的傻哥哥而已:
「我想救的是哥哥……你们明白吗?兄上为了我的事情,连婚姻生活也不曾好好享有,都快四十岁的人,却没为若叶家留下半个继承人;为了那个愚不可及的愿望,他可以放下家族的一切,甚至不惜做下这等逆天邪行,哥哥一心一意想『救』我,他却不知道,真正该被拯救的是他自己。」
将视线从婴尸上移开,千姬怜悯中带有坚决的目光逼得岩流不得不重低下首。半晌他在怀中磨娑,竟是抽出一把黑柄绘扇,就是剑傲当初在推古街拾获,后来给岩流夺回去的那把。他神色复杂地抚mo著扇柄,终于深深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