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王让在下得脱囹圄,残破之躯重见天日,獬角不胜感激。然而结草衔环有其尽,獬角自问再帮不了殿下什么,往后还请九王自求多福,在下告辞。」说罢竟不再看鹿蜀一眼,转身便扬长而去,鹿蜀气得浑身发抖,折扇顺手扔出,却落在獬角身后一寸处:
「你会后悔的,你这忘恩负义的残废!」
非杀了这个人不可。对少年的恨意转嫁到獬角身上,鹿蜀凝望残臂青年的背影咬牙。是的,他从来没有看得起他过,即使有几分小聪明又怎样?不过是个身分卑下的贱民罢了,他确信獬角也不曾看得起过他,这想法让鹿蜀蓦地浑身一颤,莫非他不是直得辅佐之人,注定得不到天命?
「不……不是这样……」
我是被命运选中的人!鹿蜀再次握拳以兹确信。承妃在生下他前一连流产了三次,为什么与他无缘的哥哥们尚未降临人世便惨遭淘汰,他却能幸存下来,这些年他读破万卷书,老庄、易经甚至佛道宗教都满足不了他;直到最近他才恍然大悟,是天将降大任!错不了,他之所以能破格存活,是因为上天嘱意他作一番大事。
而身为皇子大事无他,就是攻占那把人人垂涎的龙椅。
本来幼时他胸无大志,只要能一辈子吟诗作对、读书写字,好一点长大著述立言,那便是人生最大幸福。直到他年纪渐长,眼看著先太子李罴意外身亡,再立的李凤荒唐不成样,自己又受封关外,地大兵强马壮,从那时起一枚小小的火焰便在他心底萌芽,终至泛滥成燎原之火。
「你们看著罢,就算不能烧尽你,我也要在皇朝挑起这团大火!」
寂静的笑声回荡在夜空,宫外戌卫只是抬头望了一下,以为是那家公子又在连夜宴饮,遂也不多加在意。倒是行到近宫门的孟极驻下足来,倾听那熟悉又陌生的笑声半晌,老成地摇了摇头,正要举步再行,蓦地一团花影悄悄钻出重华门来,旁边只跟了几个小婢,就算持重如他也不禁吓了一跳:「什么……东西?」
不会是夜路走太多,鬼终于来敲门了罢?孟极对今夜怀王邀谈本感不安,彷佛做了什么坏事一般,只是碍著鹿蜀势大,这才为著前途投石问路。却见对方也是一声娇呼,一团冰麝清香随风飘来,孟极猛一抬头,才发现竟是七太岁李麟公主。似乎正从什么地方偷溜回来,身上罩了件黑色昭君套,兜帽低垂,只留下两只眼睛掌路,孟极才没认出她来:
「永乐公主!殿……殿下怎会在这儿?」
要是李凤看见孟极也有如此惊慌的神情,肯定啧啧称奇。无法回避,孟极作势朝李麟拜下,额上惶汗交集,要说单纯为了偶遇公主,却又不仅于此。
李麟先是眨了眨眼,随即笑了起来:「我道是谁,原来是炎大人,这话该问倒过来还你,我往凰姊那儿串门去了,一时迷了时间,才玩到这样晚。」一瞥孟极来向,七公主转了转深蓝色眼眸,只是不言语,孟极更加紧张,连忙转移她注意:
「公主千金之躯,走此夜路委实不妥,不如让下官护送……」
李麟笑著挥手制止他说下去,半晌背手身后,仰头轻嗅夜里的空气,似在思索什么。孟极静静凝视著她,目光流露些许复杂,李麟实在是个美人胚子,深蓝色眸子和如玉的鼻梁显然遗传自母亲,香妃就是因为这双勾魂眼掳获了李夔龙心;然而父亲的剽悍刚毅,在七公主身上却奇迹似的寻不著半点影子。想起宫中的流言,孟极再不敢多看一眼:
「炎大人,你看这些桂花,开得真美。」
听李麟忽然开口,孟极唬了一跳,连忙开口附和:「是,这花确实很美。」七公主很快接口:「不止桂花,还有桃花呢,大人看那一片都是,真不晓得要把眼光往那摆。夏天真是让人心猿意马的季节,您说是吗,炎大人?」孟极是个极机灵的人,听这话不由得心中一突,连忙低下了头:
「公主说得是。」
李麟格格一笑,蓦地转过身来,永远不乏笑意的脸此刻凝视著这位皇朝新秀,目光竟难得深邃起来:「炎大人真是好人,我说什么您都说是。既然这样,就再听本宫说句话罢,大人看见那颗树了吗?」见李麟纤指递向门外一株老松,孟极茫然颔首,七公主续道:
「他种在宫门外好些年了,只怕比你我都还年长,就是宫墙整修也舍不得把他裁掉,」见对方抿了抿红唇,孟极心中一动,不自觉也做了同样动作:
「炎大人,不论你觉得桃花和桂花那个好,本宫还是要告诉你,无论花呀草呀这些东西再如何美好,也只是昙花一现的光阴而已。一但暴风雨来临,只有真正的巨木才能屹立不摇,表哥若耽溺于一时的春guang,因而依附在花香蛊惑下,只怕树倒时连逃命的机会也没有。表哥一向是聪明人,不会不懂这道理。」
孟极一如往常冷静,只是额角微现汗滴,半晌弯腰对李麟一躬:
「永乐公主金玉良言,下官铭记在心。」李麟伸手弯下墙内伸出的桂枝,蓦地将它捏个粉碎,残瓣随风送至园里,小公主眯起秀眸静观:「本宫年纪小,又是女流之辈,那些是巨木那些是花树,园艺方面炎大人该比我清楚,还请自求多福。」
孟极安静下来,一团话堵在口边,唯唯诺诺的宿习与心底某种情感撞击,终于让他破天荒以自我意识开口:「公主少年英秀,来日前途不可限量,下官……诚心祝福公主福寿双考。」
李麟凝立不动,气氛停留在默契的隽永中。忽听她嫣然一笑,轻声自语道:
「没什么,有其父必有其女罗。」
闻言蓦然抬首,李麟却早在孟极惊诧的目光下一蹦一跳,随家婢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第四折燕雀鴻鵠下
◇◇◇
「父皇,您……您怎么……怎么会来这?」
临机应变、巧言令色本是少年拿手好戏。然而李夔的出现实在太过突然,只见老皇帝身上罩著趣青竹纹蓝袍,外披靠色坎肩,腰上只系了条白色穗带,一派的家居休闲,半白的鬓略略收在脑后,连惯带的长剑都没携著;只听父亲身后一声轻咳,然后是成熟稳重的女声:
「太子殿下在此,妾身不便打扰,主上请保重龙体,早些安歇,妾身告辞了。」
少年这才注意到父亲身后有人,细看竟是魁妃,也就是雍和和肥遗的母亲。似乎来鹏园前争执过什么,魁妃沉寂的脸难掩激动过后的红潮,目光也锐利的怕人,见到储君现身,魁妃也只是简单敛衽为礼,便随著一群宫婢娉婷而去,连看也不多看皇朝未来的主人一眼。
他素来对后宫嫔妃没有好感,其中最令他头痛的莫过于这位魁夫人,魁妃出身羽化凌家,和那位画师算得上远房亲戚,少年笃定小时候父母没有教她好好说话,以致她阴沉至此,有时窝在龙翼身边一整天,连嘴角也懒得抽动一下。安静也就罢了,目光还不安分,捉贼似地往李夔周身半径八尺搜索,一点多馀的灰尘她都能锐目相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