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问刑大人一件事吗?」
听二嫡子忽然见问,这莽直的大汉险些从椅上跌下:「是,是的,殿下!」太习惯少年的应对模式,刑天对这位面貌相仿的主子胞弟也投注同样的敬意,纯钧笑起来真像月光:
「刑大人是为什么……愿意服侍皇兄呢?」
这话若从雍和或鹿蜀任一人口里问来,恐怕很难不认为是挑拨离间。然而纯钧眼神是如此诚恳,若有人怀疑其中蕴涵了恶意,那反倒是自己心怀鬼胎了;刑天愣了半晌,在混沌中捕捉字汇:
「这,这个……要说原因的话,也有很多原因。主……主子他,他生得很好看,不,不是,嗯……因为主子很聪明、也很能干,无论学什么都是一教就会,总是充满自信、充满动力,只要他想做的事,从来没有办不到的;睡著时像天使、笑起来像太阳,耍起脾气来又像只小猫,好像有他在的地方,就没人能把目光移离主子身上……也,也不仅止于此,总之……」
困扰的抓耳搔腮,这回纯钧出乎意料地没有替他解危,只是含笑望著他:
「这个嘛……总之,下官总觉得,他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孩子。」
只要是稍具理性的人,都能轻易发觉刑天的结论和逻辑全然不符,果然仙里娅在一旁簇起眉头。刑天今年二十四岁,比太子整整大上九岁;当他和李凤一样是十五岁少年时,对方只是个初封储君的小小男孩。犹记第一次见到李凤,是在畅春园外的亭阶上,那时他还是内仆府新进的小奚,由于生来粗壮,经常被典设局的长官派去搬沙运土。
正当他一脸泥巴、挥汗如雨地应唤奔过园门时,一个声音叫住了他。刑天于是往阶上一瞧,身高连他腰都不到,一身简单的全白窄袖袍衫,外表只有六七岁的男孩就坐在他上头支颐远望,澄澈的黑眸已锁定了他。宫制严于国法,虽说是进宫找差使,什么人在什么地方办事无不清清楚楚,刑天平时也没机会见著园奚以外的人,更别提那些远在天边的皇亲国戚。
但内仆府在录用时便曾耳提面命,在宫内凡事恭谨便不会出差错。戆直的脑袋不及细想,行个礼便想敷衍过关,男孩却再次开了口:
「喂,你过来一下。」
完全颐指气使的叫法,刑天当时毕竟年少,对来路不明的命令微感不快,扛起土包后退两步:「有什么事吗?」男孩没有说话,只是又端详他两眼;刑天心中微微一突,即使入宫几日让他眼界大开,他发誓自己一辈子没见过这样粉雕玉琢的孩子,若说造物主给了人类十分眷宠,男孩就占尽了八分。仍旧是支著下颚,半长的黑发随意垂在肩头,刑天看见那对红润的唇歙动起来:
「嗯,我不小心把鞋子给弄掉了,就掉在那儿,喏。」正看著发呆,男孩举起白得几乎透明的指尖往假山石前一递,刑天忙回神细看,果见一只袄红挖云小靴委顿在泥泞里,和男孩足上正巧成对,一时怔愣:「是,是有只靴子没错。」男孩皱了皱眉,似乎难以置信他的迟钝:
「光是有什么用?」刑天一呆,脱口便道:「那要说不是么?」男孩这下也愣了,沉默半晌,露出一抹本质是嘲笑、在刑天眼里却像旭日东升的笑容:「笨蛋,当然是要你帮我捡回来,我在这坐上一时辰了,叫来叫去总没有奚奴理我。所以我在等,到底什么时候有人肯帮我去捡。」
刑天更加大惑不解,混乱的脑子顺著直觉发问:「这样你自己捡不是更快么?等人去拾那多费时间啊。」男孩看来又好气又好笑,唇角勾起老成的弧线:「就是要人帮我,你到底捡是不捡?」
至今刑天仍不知道什么原因,总之最后他迟疑地放下土包,手脚并用地爬进泥巴堆里,沾了一脸污泞地替男孩拾回了鞋。男孩把脚一伸,甚至命令他穿鞋,说也奇怪,平时在家乡,要有人这样命令他,刑天肯定先揍对方一顿然后掉头就走。
然而如今他却破天荒的平静,这个素未谋面的男孩自有一股魔力,能叫顽石也为他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在那当差?」
跃地确认两只鞋子都安然穿回脚上,男孩显得心情愉快,又多踏了两踏,蓦地跃下山石,回头露出微笑。刑天一怔,肩头土包显些滑落地上,他忙一缓将他扶正:
「呃,小的叫刑天,在典设局做奚奴……」才说到一半,园里传来长官的吆喝,少年不得不回首答应。那知再掉头时,亭阶上人去楼空,男孩竟已不见踪影了。
三日后,刑天在上工时接到内仆府的人事调令,要他立即到东宫詹事府报到,在那里做个舍人。起初他丈二金钢摸不著头绪,只得乖乖照命;直到有一天长官唤他过来,说是东宫主人要见他,东宫主人?刑天贫乏的知识库里还弄不清那代表的是谁,直到见著鹏园里那倚树而笑,狡狭又精致无比的面容时,这才恍然大悟。
从那以后刑天便成了太子身边的近卫,当初捡那一次鞋,换得的是往后比捡鞋多几百倍的劳务;但若不是那次邂逅,他永远是畅春园搬沙运土的奚奴,小时候曾听说书的讲过故事,某个有名的将军因为帮老人穿鞋,因而获赠兵书以致日后飞黄腾达;如今明细虽有所差异,刑天回想起来仍有股不可思议的感觉,世运之巧,当真只有天才参得透了。
仙里娅仍旧提著茶壶,站在一旁静静凝视著他,两人均是不发一语,彷佛时空就此停止,彼此都将心思放在重要的对象身上。猛听案旁纯钧呻吟一声,竟抓著椅背倒了下来,满桌的毛笔、绢纸随之挥落在地,刑天和仙里娅俱都一惊,忙围了过去:
「麒殿下!」仙里娅捧住纯钧头颅,咬牙道:「糟糕,定是病又发了,刑大人,你摸摸殿下怀内,该有他惯服的丸药。」刑天忙依言去搜,一面道:
「怎么会这样?听门口小童说今早才发作过,小时候明明不曾这样频繁的。」长期跟著少年,对纯钧的状况刑天也略知一二。仙里娅见他笨手笨脚,寻了半天寻不著,心中一急,也不顾嫌隙,探手便往纯钧胸口滑去,不防和刑天粗大温暖的掌斗然相遇,忙触电似地缩回了手。
「找……找著了。」
一般满面通红,刑天低垂著眼递过药包,仙里娅沉默地接下,站起来斟水和了,令刑天扶著纯钧颈项喂了下去,这才凝眉静静地道:
「原来还不曾这样严重,一月发作一两次也就罢了。最近却越来越频繁,三两天便作祟一次,多半是心口血液舒不开,流进去却流不出来,我在这府里三年,殿下的病始终没起色,」主动打破静宓,仙里娅眉间涌起担忧,不自在地瞥过了头:
「我家乡有座图书馆,专搜罗大陆各地的书籍,当中也有不少前世人留下的医书,虽然不若神都的伊甸丰富,基础的知识倒也不缺;殿下的心脏从出生就坏了,东土医术恐怕也无力回天……」刑天听得也心痛起来,摇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