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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占本纪(504)+番外

「要若是我,就会想法子制造些骚动。」纯钧心中一动,抿唇忖道:「难道说,那个日出使节……但光是那样装疯卖傻,又那里能下得了毒。」兄弟俩对望一眼,半晌眼睛同时一亮:

「那个酒杯!」几乎是异口同声。纯钧咬牙道:

「我竟没有想到,后半场我意外退席,刚好给了内贼收杯子的大好时机,就算我仍呆在场,撤换酒杯也并非难事;只消先在杯上下毒,再偷天换日,良酝署验酒向来是整瓮整瓮的验,装进酒杯后不会再验一次,真是厉害,连这也计算的精准。」少年不自觉地掌扇击掌,啃著扇面道:

「好个日出,忒地大胆!原来跌倒、火烧猪屁股,都是事先排好的戏,为的就是摸到在场任一席上的酒杯,加上皇宴酒器特殊,更容易藏污纳毒,之后的闹剧,都只是为掩示这行为的障眼法而已。」纯钧在椅上坐倒,支颐道:

「我们想了半天,净列些皇朝的敌人做嫌犯,怎么也猜不到是『兄弟之邦』日出。可是,这又是为什么?」少年凝起长眉,缓缓道:「那个高天原家的遗腹子,想做一番大事。」眼神竟没有敌意,而是某种理解的光芒。

纯钧奇道:「就算他想取天皇而代之,皇朝也从不干涉,更何况他原本就有继承权。」少年摇摇头,把手一握站了起来:「就怕他不单想取代天皇而已。这是他国的内政,现在一时也推敲不清,我们还有更重要的事。」纯钧忙立起身来,颔首道:

「我们得尽快向父皇禀报此事,请他小心为上。」少年却按下他肩头,幽深的眸子闪著奇异光芒,纯钧一呆,神色蓦地冷却下来:「没有证据,贸然行动也没用,是我犯傻了。」

感受到今晚纯钧的怪异,少年看了他一眼,忽地从肩头将他一把环住,下颚就靠在他颈畔。纯钧呆了一呆,这亲密动作少年幼时常做,特别在他受人欺负,暗自饮泣被发现时,少年总用这种姿势安慰他入睡。但年岁渐大,太子已多年不曾重温旧梦,纯钧自己也害羞起来:「皇兄……」

「怕什么,小时候还不都这样?」

显然也想起同样的事,少年侧首微笑,半晌又靠过来:「你身子好凉,冰块似的。」纯钧勉强笑道:「我从小体弱,最受不住夜露,皇兄该知道。」少年沉默良久,忽道:「你身子凉,我却是心凉,我们当真是一对哥俩好。」见纯钧不说话,少年又搂紧了他,声音放低,几乎微不可闻:

「纯钧,答应我,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背叛我。」

侧身挣脱他束缚,纯钧淡淡一笑,轻声道:「就算我背叛了,皇兄也有办法应付,不是么?」少年单手揽他回来,抿了抿唇:「如果是你的话,如果是你背叛我的话……我一定没办法。」

时空彷佛是静止了。不可一世、似乎什么都打不倒的风liu太子,如今伏首在半残的弟弟肩头,求恳的像只小羊。纯钧静静望著哥哥,半晌艰难地立起身来,在少年略显落寞的目光下踱步室内:

「我还记得……十多年前那个秋天,便是亡兄李罴出了事的那日。」

不知纯钧为何突然提起此事,少年心中微微一突。他们上头还有个同父同母的哥哥,这点两人从小心知肚明。李凤是目睹李罴意外身死的,那年先太子九岁,少年还只刚满五岁,意外发生的突然,李凤当时年纪又小。据传李罴死后一年内,少年几乎不言不语,坐在榻上只是失神,太医都诊断是惊吓过度;当时李夔为替爱儿冲喜,再者断庶子狼子野心,不顾李凤年幼便迳立为太子。

好在从那之后,少年渐渐康复,宫中人无不抚胸庆幸,说新太子总算从丧兄的阴影中走出来了。

「那日大哥兴起,说是要和我们一道玩耍,巴巴从内寝召了我们来。我却因病不支,只在亭上歇息,看著你和罴兄争蹴鞠,这一争不知怎地离开了奶娘宫婢的视线,恰巧东宫有个望月亭,亭阶一路下至嫦娥池畔。罴兄争球不慎,脚一滑,便顺著长阶滚进了池子里……」

漫不经心地缓步室中,纯钧的语气似在陈述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实,平心静气:

「等随侍的宦人宫婢赶将过来,罴兄早已淹死在池里,而您一个人抱著蹴鞠,吹著一月寒风,在石阶顶端站得僵挺,彷佛什么事也没发生。后来父皇特地请了法师替你收惊,说是亲眼见到兄长死亡吓著了你,次年便扶你作了皇储,世事真巧……」

少年轻笑两声,阖著眼低下首来。「是啊,世事无奇不有,大哥从小就被宫婢们私下称作猴子,上天入地原是他的拿手好戏,怎么一道石阶便难倒了他?除非天……」

「除非有人推了他一把。」少年「天意」二字尚挂在嘴边,纯钧已迳自接口,语气轻到不能再轻:

「从那以后我就深深明白,永远不要想僭越天命,否则只会跌入另一个池子里。哥哥,你放心,」忽然换了称呼,纯钧抬首望著少年,眼神既安静又坚定:

「纯钧什么也不会和你抢,什么也不会……从你手中夺去。」

一如往常轻描淡写,也不管兄长如何反应,纯钧踱步走至角落纱橱,忽地眼睛一亮,原来那里竟有架筝;华筝尘迹斑斑,显然久未受主人眷顾。苍白的五指轻轻拂拭,纯钧扭著雁柱弹指倾听,又俯身吹去弦眼上的尘埃,这才起琴几上,铮铮拨了两声:

「这是梧桐为底,紫檀为首的上佳之琴,难得行宫有这样的摆设,皇兄怎可埋没了他?」边说边捱案而坐,理好衣襟,纯钧五指漫燃,不似花间里时激昂,弦韵淡雅,歌声也轻: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踟蹰,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琴音澎湃如横槊江间,词牌是古调「山坡羊」。少年不发一语地望著他,一如从幼旁观他练琴,直到纯钧五指轻抬,任音符消融在斗室里;抬头见兄长仍不说话,纯钧垂下了首:

「皇兄什么都好,就是不解琴音。小时候师傅教皇子学琴,就只皇兄一个人不肯就范。」少年走近纯钧,长臂绕过胞弟肩头,往琴上抚过,终于开了口:「琴啊绘画写作的,尽是浪费时间的玩意,我向来也不懂你为何乐此不疲。」看著少年修长的指随意拨弄琴弦,纯钧喟然一声:

「皇兄不懂我的,还多的是。」

少年凝视著他,纯钧发觉兄长的目光,竟忽然变得咄咄逼人,彷佛要凭眼神从他灵魂中挖出什么来,不由自主地瞥头逃避。半晌忽觉臂上一轻,竟是少年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皇兄!」

弄不清少年意图,被兄长小孩似地悬空抱起,纯钧面红耳赤,意图挣开。奈何若比剑技,两人或许还在伯仲之间,要论力气,天生弱质的纯钧便完全不是少年对手;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自己早落入兄长的掌握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