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惊讶,没想到精卫也会在乎到这个。」
见对方闷著脸大力摇头,李凤也不打扰她困窘,何况难得秘书这么可爱,还是让她多害羞一阵子好。双手交叠膝头,李凤遥望远方云彩,眼神缈远起来:
「我留你在身边,却不把你纳入后宫,其实有两个原因。」
吞了口涎沫,精卫浑身紧绷起来,凝视李凤虽届中年,仍挑不出半分皱纹的眉目。要说他今年三十有一,鬼才信。虽然这么说有点哀伤,李凤是不会老的人,无论生理、心理或生活伦理:
「第一个原因是……你是『那件事』唯一的目击者,我必须将你牢牢看在身边,你离开了我,只有死路一条。」
气温剧降,李凤眉如刀削,光是轻挑便足结成寒霜。精卫沉默下来,双手绞在膝前,她很清楚李凤说得是实话;那日的情景总在精卫梦中反覆出现,若不是李凤再次提及,她几乎要说服自己那不过是场梦。然而李夔的鲜血、绝望的眼神深深烙印在脑海,跗骨之蛆般挥之不去,时时刻刻提醒著精卫,她不过是权力倾轧下的一枚棋子而已
温厚的掌抚过精卫颤抖的肩,这男人总在人和兽间徘徊,自由的让精卫迷惑不已,搂过怀抱的臂有力而体贴,少女不自觉瑟缩,他却往她额上一吻:
「其次,我不想让你失去特别。」微微一愣,精卫从绝望中抬起头来。捞起御前答应一缕秀发,李凤轻嗅发间芳香,望著精卫的眼神一深:
「女人之于帝王,永远只能是工具。一旦弄上了床,我就必须告诫自己她们只有两种功能:一是供我泄欲,二是产生子嗣,除此之外别无它用;精卫,你读过历史,知道和帝王结合的女人会带给国家多大祸患,唐明皇再爱杨妃,终遗马嵬坡之恨;君王之侧,没有一个工具能长久保留,」
挑起答应削瘦的下颚,那抹凝视彷佛又回到当年,鹏园月光下初次见面那刻,李凤低首吻她脸颊,精卫难得的没有闪避:「而让你常伴身畔的唯一方法,就是不把你当女人。」
咀嚼著李凤所言,历经十六年沙场与宫闱的洗礼,精卫早已不是当年单纯的月影。李凤的话她懂,手上的奏折啪答一声,霎那与她的君王四目交投:
「当我踏上十六年前那步开始,很多东西……精卫,命运就是这样,当你选择踏上某一条路,就注定和另一条路分道扬镳;凰姊、纯钧他们都走了,走得远近不一,但重宁宫的茶宴、纯钧的箫声,今生今世再也回不来我身边了。」声音温和起来,李凤遥望远方,又是精卫看不见的方向:
「所以精卫,我要你……陪我一辈子。」
深吸口气,精卫有种了然的爽快。这就是她的定位,一直以来昭然若揭,她奇怪自己为何从来不懂,郁积多年的块垒如今拨云见日,精卫首次有回应李凤怀抱的冲动。
她这么做了。猛然伸手揽住李凤后颈,精卫的指尖颤抖起来。
「小时候……我住在很贫穷很贫穷的村庄里,」对精卫突然的热情吃了一惊,李凤查觉小鸟的恐惧,嗓音很弱,他听得见精卫的心音:
「那村子在那里,我几乎不复记忆,只记得每个人都过得很苦,三岁我就被父母卖给人贩子,人贩子又把我卖进一间下九流的妓院里,那年我才七岁,什么都不懂;印象中有很凶的大人强著我进房里,有个男人扑上来,撕开我衣服,我大声尖叫,又哭又闹,他掴了我一巴掌,我吓傻了,躺在那里动也不敢动了,只是睁大两眼,怔怔的看著野兽再次扑来……」
身子开始微抖,精卫瞪大了眼睛,语气开始迷乱起来:
「那时我只是想……只是不断地想,这是……这是什么样一个国家呀!连一个七岁的弱女都保护不了,连让我免于眼前的灾厄都办不到,那个男人……那只野兽在原野吃掉我,而我连呼喊的权利也没有,这是什么样的国家,什么样的皇朝……」
终于情绪失控,精卫全身颤抖,将脸掩著埋入膝中。李凤无言地揽过她肩头,任由贴身秘书的泪水染湿代表国家威仪的长袍:
「于是我……我开始恨这一切,恨这片生我养我的土地……那时救我的,就是组织的前代『流星』,他……他的目标,就是那头野兽,他救了我,问我要不要一道,我……别无选择,因为我所认识的世界、我所相信的事物,在那一刻,已经荡然无存了……」
紧紧挽住她头胪,李凤抚过她乌黑的长发,一面轻轻道:「精卫,不要紧的,已经不要紧了……」精卫抬起泪眼,蓦地四肢据地,颤抖著拜倒在地:
「主上!拜托你……求求你,我把一切,我们把一切都交给了你,请你一定要……一定要还给我们一个……再没有女孩会像我那样遭受欺凌,再没有那种悲剧会重演的,一个强盛、安和、太平的皇朝……」再次叩首,精卫已泣不成声:
「一切都……拜托你了……」
那是李凤见过最意味深长的叩首,足以让王座添加千钧重量。
「我明白了,」泛起微笑,李凤重新将精卫拥入怀中:「朕……明白了。」
纯钧,你在看著罢?或许也在笑我罢?笑我这自作孽不可活的家伙。
那么,就请你继续看著,和精卫一道睁大眼睛看著,凤凰如何重回九天罢!
「啊,我就说嘛,果然又跑到这里来,总算给我找著了!」
难得两人气氛堪称良好,殿顶旁冒出的人头立时把精卫从李凤怀里吓跑。同样抱著一大叠不明书简,来者是个黝黑的青年,扬起唇来一笑,在殿顶朝李凤拜倒,顺道不动声色堵住去路:
「微臣邬杜衡,给主上请安了。」
李凤一脸不爽,毕竟对方现在是朝廷重臣,也不好说踹就踹,沉著性子道:「干嘛?有什么事非现在说不可?」杜衡年纪已长,嘻皮笑脸的功夫不减当年,扬了扬手中书简道:
「主子说笑了,昨天才答应微臣要亲阅刑部档案,精卫姑娘还在旁作证呢。」见精卫一本正经的颔首,知道这些文武百官狼狈为奸,绝不会站在自己这边。但杜衡手上的分量看起来实在很恐怖,加上奏折非熬夜三天不可,李凤脸色大变,正想循机遁走,一颗人头又从身后冒了出来:
「主子!太好了,总算找著你了!」回头竟是刑天,一脸落腮胡,兼之满脸忧心。从詹事府直司晋升御前侍卫总管,这李凤永远的褓姆仍像当年一样老实,只是工作的难度与日俱增:
「属下四处都找不到陛下,还以为出了什么事,还好上次精卫姑娘跟属下说,找不到主子就到屋顶上……」冷不防李凤举脚一踹,刑天惨叫一声,头下脚上摔得惨烈,成了十足的出气筒。好在他早有防备,知道主子决不会按兵不动,不多时又自己爬回来行了大礼。
「副宰相和御前侍卫一道挤屋顶上,这算什么朝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