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和兵部昨天丟了一大堆文件來,說是什麼西北防御工事的細目,份量太多了我懶得看,你待會兒過來幫我整理一下。」身後的聲音依舊愜意。
「要看你自己看!」
抱著成疊的卷宗,獬角如風的腳步差點和剛進門的少年撞個正著。杜衡扶了扶禮冠,呆然看著一向陰沉的中丞大踏步離去,要不是現在是二月天,說不定腳印上會有火燄。跟進的青年驚懼更甚,一般是抱著大疊奏章,目送尾隨獬角的鬼火,梁蕖這輩子還沒見過同事生這樣大的氣:
「陛……陛下,獬角這是怎麼啦?」
一怔之下,杜衡連行禮都忘了。倒是梁蕖很快恢復冷靜,在李鳳面前叩首行禮,將足讓對方臉色轉青的奏摺重重一放,忍不住也回頭望瞭望桌上的假條:「陛下,這是……」
「沒什麼,獬角忽然春心大動,看上了我上月迎來的某位才人,硬要我許配給他,我不許,他就又潑墨水又砸硯臺的,好可怕喔。」
「……不可能。」兩名副宰相難得眾口一聲。
你強娶人家老婆才比較有可能罷?杜衡在肚裡補充一句。
「到底是什麼事,陛下?微臣可否分憂?」梁蕖話說的客氣,即使是身為大理寺監的杜衡,心中也早已將李鳳未審先判。未料李鳳伸了個懶腰,竟閒適地扶幾而起:
「我累了,想先去歇歇。梁蕖杜衡,剩下的就麻煩你們了。」說罷竟腳底抹油,瞬間隱沒在內室裡,梁蕖和杜衡「啊」地一聲,想捉人已然不及:
「精衛姑娘呢?」貓呢?杜衡在心底哀嚎。
「好像給陛下派去尚宮局辦事,傍晚才會回來,否則也不會讓體仁閣吵成這樣。」今晚又要徹夜不歸了,梁蕖望著桌上成疊的卷宗嘆息。
「喂,方老哥,為什麼獬角大魔王要請假啊?」翻著桌上觸目驚心的假條,充滿魔王流的威脅恐赫,杜衡為其中的執念驚心:
「還是回羽化洛神?這不是張大叔的老家嗎?」
三位宰輔裡以杜衡年紀最輕,只比李鳳大上一歲,今年也已二十八歲強,其次是梁蕖,相差李鳳六歲,是個過三十還沒一妻半妾的光棍;而大李鳳整整十歲的獬角更是近望四十大關,稱呼大叔絲毫不為過,雖然獬角似乎對年紀非常在意:
「嗯,原來是這件事。張大人有跟我提到一二,三月初三他想回老家掃墓,但請了好幾次假,陛下就是不放人。」杜衡一呆,一時反應不過:
「掃什麼墓?三月初三又不是清明。」梁蕖面色有些沉重,緩緩搖了搖首:
「不是那種掃墓,三月初三,是獬角家人的忌日。」
杜衡「啊」地一聲,了然地一擊掌:「原來如此,我想起來了,大叔他年輕時曾經因罪入獄,差點就掉了腦袋,當年是懷親王救了他,是罷?」梁蕖「嗯」了一聲,嗓音越發沉寂:
「張大人家以往在江南也算望族,是羽化張家的旁系,他父親張令路,經商經的頗為有聲有色,獬角本身天姿聰穎,十歲就做了童生,十五歲高中秀才,在洛神一帶被人譽為神童。如果不是家裡出事,獬角光憑才學恐怕也足以傲世。」杜衡吹了聲口哨,笑道:
「看不出來,大魔王也會是天才兒童。」半晌一撫下顎,思索地道:
「慢著,洛神張家,張令路……我記得他有個兄弟,在刑部檔案裡看過,叫作什麼來著?在慶武三十年間……」梁蕖點了點頭,無言地整理起幾上的廢紙:
「嗯,他的親戚犯了重罪,牽連到張令路家中,連獬角也不能倖免。」杜衡悚然一驚,忽地抬起頭來:「等一下,這麼說來,張大叔的家人犯的罪名是……」
「謀逆。」平板的聲音不帶情感,梁蕖緩緩移動墨筆:
「先王當年親擬,誅九族。」
◇◇◇
誅九族,又叫作族刑,這在皇朝歷史上,是相當悠久且特殊的刑罰。
一般所稱九族,指父族四,母族三,而妻族二;更細一點來講,父族四就是自家本族,加上出嫁的姑母及其子、出嫁姊妹及其外甥、以及出嫁的女兒和外孫。母族三,則包括了外祖父一家、外祖母的娘家,還有姨母及其兒子。妻族二則牽連更遠,指的是岳父一家和岳母娘家;這樣上上下下加總起來,無論再怎麼人丁單薄,少說都有五六十人,香火鼎盛之家,更常逾百人之數。
這樣的刑罰常伴隨著更殘酷的後果。除了該家從此斬草除根,誅九族最常見於謀逆大不敬之罪,主謀經常不止梟首,而是公開淩遲或腰斬;另外九族也不是那麼好找,在行刑之前必須迅雷不及掩耳,搜出祖宗族譜,一一抄家查封,以防人脫免或逃逸。
一但被叛族刑,十六歲以上男性無分同姓異姓,幾乎不留活口。唯一倖免的只有女性異性家眷,但仍需發配功臣之家為奴,因此妻離子散,自不待言;行刑時為求殺雞儆猴之效,常常一列數十人,哭聲、求饒聲、喊冤聲連綴成串,不絕於耳。即使是老練的劊子手,也得連換數人才能勝任,即使是最好熱鬧的觀刑民眾,往往也不忍卒聽。
慶武年間,由於戰事連年,謀逆策反之事遂也層出不窮,族刑比例也就水漲船高,四十年就有二十多起,堪稱皇朝歷代之冠。
「那個混帳……」
重重一夾跨下的馬,不能怪獬角拿坐騎出氣。拉著馬韁緩緩前行,一想到自己正經八百地軟求硬逼,那傢夥輕輕一句「不行」,就擋去了他十多年來的盼望和努力;他從不是衝動的人,但任何人只要和李鳳共事一宿,只怕蝸牛也會抓狂罷?
望著坐騎旁懸掛的行囊,獬角也不禁嘆了口氣。自己竟然真的離家──不,是離君出走,他今年三十八未婚,也沒什麼家可言;雖然李鳳的話從來沒有「旨」的威儀,總是一面挖鼻孔一面說出的流氓話是那門子的聖旨?獬角也心知肚明,這種行為直跟抗旨無異。
可那又怎樣?獬角自嘲地笑笑,再誅我一次九族嗎?
但他嚥不下這口氣。就只有這件事,老成謀國的張中丞肯定讓朝野跌破眼境,他當然知道李鳳拒絕他請假的原因。准許他告假江南,又是為祭祀而去,這等於是讓皇帝承認老爸判斷錯誤,其實叛國賊的後代很可憐,李鳳不但重用他,還得讓他回去安慰列祖列宗。
叛國賊的親戚還是叛國賊,獬角記得前幾次的「討張中丞檄文」曾經提及。
「哼……」
然而他理性明白李鳳的企圖,感性卻總有塊陰影融不去。不該再相信李家一次──那個家族的人總像築了堤防的洪,披了羊皮的獸,看似人畜無害,卻隨時會反過來咬得你遍體麟傷。武王就罷了,李鹿蜀是這家族孤高自傲的典型,而李鳳呢?家族所有的惡習在他身上都是顯性。
──偏生個個又長得超天使面孔,獬角輕輕一嘆,他曾瀏覽過國史閣的歷代君主圖,感覺簡直就像在看美男子畫展,而不是他偏心,他的君主更是箇中之冠,老天爺不知被這家人握了什麼把柄,竟將世間美好盡集於一家血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