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他也情知,这精灵古怪的小师妹什么都干得出来,可却还知道分寸,尤其听信凌风云的谆谆教导。十六年来她把诺大宅子充份运用,每一个角落都成为她的主题乐园,她熟知每个人的性子,几乎知道每个人日记藏在那,女友的信物为何;即使一群逾年来过冬的鹭鸶,她也能准确叫出去年取的名字。如果说六府是块具体而微的重生大陆,那霜霜就是统御一切的神,而且是创世神。
「艮,你确定该找的地方都找过了?」一面急急往宅内走,凌语冷著脸,盈满威仪地询问身畔跟随不及的师弟。
「是……我们找了一上午,茅厕,地板下,屋檐上,轩辕星的每棵树上,墙壁的每间夹缝里……甚至还让风师哥潜到山石湖底去寻,就是没见半点霜霜妹妹的影儿。」
凌语铁青著脸点头答应,两人已走进了六府长石阶梯间的回廊,每走一步,他的面色就加深一层阴霾,周围的「残景」持续刺激他早已脆弱不堪的神经:不明原因烧毁的后院,据凌震说法是霜霜心血来潮放烟火的结果,惨遭彩绘的庭园山石,不用说是霜霜继承养父才能,大笔如椽的杰作。
转过屋角,凌语恰好解救一个倒吊屋檐的师弟,哭哭啼啼地供称小师妹身手敏捷,屋梁捉迷藏游戏任谁奉陪都是白旗;天坛上尸横遍地,一个个体力透支活像行军千里的师兄弟满脸愁容,只为刚结束的一场跳兽活动,而原先平坦一片的练武场此刻千疮百孔,凌风从地上勉力抬头,临死前遗言揭露霜霜掘土堆堡的犯罪证据。
然而即使留下的遗迹处处,主谋却迟迟不现踪影,凌语相信直来直往的师妹绝非畏罪潜逃的料,必是某种常人难以忖度的原因促使她不能到案说明。从小这师妹就擅长玩捉迷藏一类的游戏,除了风云宅院没人比她更熟外,优越的体术更让她藏身之处常常匪夷所思,树颠,灶底,屋顶的两根横梁之间,她甚至可以为了小小一场游戏,悬吊在屋顶上半天。
因此午夜梦回,凌语常冷汗惊醒,梦见霜霜躲进了广大的天空,再也捉不住她一片衣角,特别是在成日的寻人行动之后。
「究竟……会去那里了……?」
托腮苦思,凌语不愿意将整座风云开阖的地皮翻过来,就算需要也是最终备案。霜霜的行踪一向飘忽,既然不能逃脱这寸许的范围,她乾脆充份发挥这小天地的一景一物,一廊一角,只要她刻意藏起某样东西,非从她口中直接套出,就算到白头你也寻不著。
或许是上天的眷顾罢?正苦恼间,感受到傍晚微风的清凉,凌语的目光不自觉被幕色所召唤,抬头朝天际线望去,却意外地发现处于六府东方的「咸池星」,那是蓬莱用以升灶、储物和备食的地方。后房泥砖砌起的烟囱十里可望,那直耸云霄的炊烟里,竟似飘缈著一枚黑影,在烟雾缭绕中舞动。依稀几丝漫天飞舞的头发,更迫使凌语相信那绝处确有名为人的生物存在。
可灶房烟囱虽宽,离地好说也有十多公尺,是整座宅院的制高点。
抱著万一的希望,要是此著不通,恐怕他真要在蓬莱山上张贴寻人启事了。苦命的师哥一手揽住墙头,勉力翻上了咸池星屋顶,凭藉著绝顶腰力,烟囱上的微风很快一无遮蔽地吹向凌语视线,没料这上头风光这般好,不由自主朝落日方向挺直身躯,夕阳原来也如此刺目,逼得他眯起了眼睛。
然后,他就看见了她。
每次看这小师妹的背影,凌语总会有些感慨,黑发分流,束成两半流泻于风中,晚霞将黝黑的色泽添上点忧虑,却又夹带点神话传说的浪漫。若不是那白皙后颈生动的如月光瀑布,凌语会以为眼前不过是一副巧夺天空的画作,只有彩笔有资格亵du打搅。
本来是打定主意一发现嫌犯踪迹就不由份说拘提回营的,然而此刻,凌语发现自己只是蹑手蹑脚地,深怕惊动画里任一点油彩,卑躬屈膝地游近画中的人儿。
「语……哥哥吗?」
还未伸出指尖试探,听力绝佳的少女早已发现了笨手笨脚的师哥,声音淡淡地,不如意料中调皮捣蛋的求饶,倒像是两人早已相约在高处看晚霞,凌语只是迟来的陪伴。原先想好的一番叱责,凌语咽了口涎沫,竟似也被那奇妙的语气冲淡了。
长长一叹,怒气冲冲的兴师问罪在短短五秒内化为感慨万千的循循善诱,凌语不知道该在脸上放那一副面具,只好用最自然的表情,轻触霜霜孅细的肩,柔语轻声:
「为什么自己跑来这?你让大家都担心得紧,找了你一整天。」
「啊,是吗?真是对不起,」有些讶然地微侧过头,目光似还不能从某处移开,霜霜一如往常为过错诚心表示歉意,虽然这歉意的效力很难延续到明天太阳升起:
「我一时入迷……就忘记时间了。」
凌语不禁愕然。顺著搭肩的手往小师妹的眼神看去,却见那双眼闪动著,黑中带紫的殊异瞳色急切地像在捕捉这天地,却释放不出心灵里某种桎梏。
「你爬得这样高,看些什么?」凌语发觉自己竟开了口,不是为了询问,比询问的意境更远。
霜霜仍是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敛了敛乾涩的唇,把娇小的头颅埋入双膝间,再用纤细的臂将他们一把环抱:
「因为……这里可以把皇禁城,看得最远,最清楚。」
感受到语调的变异,凌语不由得也将目光移离,从灶房的尖顶往朱雀街方向看去,果然可以将大街的繁荣热闹一览无遗。人群,屋舍,飞禽走兽……人世间熙来攘往的缩影,尺寸千里,尽数涵容于眼角范围,甚至还触及城外,那色彩缤纷,危机四伏的花花世界。
「你喜欢看外头?」隐隐知道霜霜的涵意,严肃的大师哥不自觉地语调放柔,连他都没察觉那抚慰的本意。
「不喜欢。」背著摇首,凌语看不见她表情,只知道那频率很慢。
「不喜欢?这……又为什么想看得远?」迟钝而缺乏浪漫区域的脑细胞无从判断师妹欠缺逻辑的对话,凌语不禁感叹,所谓有其父必有其女,似乎并不需要血缘关系。
「我……不只喜欢看……」那声音却没有回答,或者等于没有回答:「我不只喜欢看……而已。」
凌语顿时凝咽,他就算在某些面相上老实,却也决不是笨蛋;虽在一般情况下迟钝,却也并非木头,霜霜的弦外馀音他听得懂,但也仅止于听得懂,他还能作些什么?
「上面凉……跟语师哥下去,以免著凉了,好吗?」
微微俯身,凌语只好用语言把尴尬的气氛转开,先解决当前的问题。虽然知道那藉口说服力极低,因为打从出娘胎开始,他还未看过这健壮如蟑螂的师妹受病魔侵扰过,即使全大陆的种族都病倒,凌语还怀疑霜霜会不会打个喷嚏。
「再等一下好吗?」霜霜侧头朝他笑笑,开始半带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