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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樽幽月(172)

那一年母亲生下三弟,虚弱的身子终于撑不住,撒手人寰。在刻墓碑的时候,匠人请讨了蘖儿的名字,出殡时蘖儿却不知,自己的名字终究没被刻上母亲的墓碑。

同样的,她的名字没载上小金王府任何的典册,人生落草在王府,却仿佛客居。

蘖儿早慧,虽然沉默不语,却能懂得周围人的眼色。七岁时她偶尔听见有下人语:“大郡主越长越像那……”

“嘘,瞎说什么!想死么……她算哪门子大郡主……”

在那一瞬间蘖儿像得到一件玩具,从此她可以在孤独时翻来覆去的想:她长得像谁?她为什么不算大郡主?她为何不受父王的宠爱……

连害母亲死去的三弟都那样被人捧在手心,连庶出的二郡主都那样娇生惯养,为什么每个人都爱忘了她呢?

只要想通这一件事,蘖儿便可以得到所有的答案。

于是她照镜子,觉得自己不像狗不像猫不像驴——那么她一定是像一个人。

像谁?母亲,父亲,像谁能使人这样讳莫如深?

蘖儿开始跟着三弟认字,直到会写自己的名字,蓦然发觉,自己被叫蘖儿的意味。

蘖儿——孽儿——冤孽儿。

蘖,是树枝被砍去后又长出的新芽,她是谁的蘖?是谁在她出生前,就被砍去了呢?

嬷嬷开始阻挠蘖儿识字。于是她丢下书本,嘴巴比从前更加沉默,耳朵则更加灵敏。避开眼花耳昏的嬷嬷是很容易的事,蘖儿该识的字一个没落,该听到的话也一句没落。

每一座宅院的下人都是多嘴的,蘖儿收集从他们嘴里散落的只字片语,在一点点积累细节时早熟。

十三岁时,她已经可以将发育不全的身子藏在书架夹缝中,去寻找那些尘封的过往。王府的藏书阁、别人家的藏书阁、皇宫的藏书阁——人人都不知她识字,只道她爱玩躲猫猫,在没有大人呵斥的地方,每个小屁孩都喜欢她,她是孩子王。

可惜每一处地方都像被人清洗过,线索在接近蘖儿要的答案时,都会断掉。于是她又爱怂恿弟弟们溜出府去,去茶楼、酒馆、馄饨摊……

民间果然爱说故事。她知道了曾经的小金王妃美若天仙;知道了十几年前,有一个皇帝在出征时横死,之后又被贬为庶人禠夺封号;知道了那位皇帝荒淫暴虐,将小金王妃抢进宫去,还让她怀了孩子……

那孩子就是她吧?

蘖儿开始搜集那个皇帝的点点滴滴,从脾气、样貌,到残存的诗稿。在她自认为时机成熟时,一个雷雨夜她开始盘问自己的嬷嬷,将从小到大的疑惑以自己的见解和盘托出,结果被认为是鬼魂附身,吃了好大一通苦头。

之后蘖儿沉默了,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己所想的一切都是真的,那么自己活下来已属万幸——与她同父的孩子都已被铲除,在巢倾颠覆时被埋入地下,再发不了枝芽。

只有她,是父亲的蘖。

母亲说到底还是爱她的。

蘖儿开始回忆母亲的眼神——湿漉漉的黑色眼珠,轻柔忧郁的端详着她的脸,慢慢的那忧郁便能聚成泪珠,落下来。

她一定是像父亲的,而且越长越像。

蘖儿照镜子,镜子里映出一张漂亮的脸,漂亮却不可爱——斜挑的细眉几乎刺入鬓角,总爱微微皱起;清亮有神的凤眼;直挺的鼻梁;薄唇紧抿着,抿出一道向下撇的弧度。

她必须得沉默了,因为她所想的一切都是真的。

如斯又是数年,蘖儿年满二十岁,看着妹妹出嫁弟弟娶妻,想着媒妁也许已将自己忘掉。这时北方又一支游牧民族变成铁骑,潮水般黑压压的大军进犯燕国北疆。一场战事之后,皇帝在宗室中挑选和亲的姑娘,蘖儿被封为公主,终于得到自己的婚事。

她知道自己要嫁的人已有五十岁,还瞎了一只眼睛,但她要去的地方有茫茫草原,这使蘖儿又微微有些高兴。

死去的嬷嬷曾给她讲过一个故事,那故事里也描绘着一片茫茫草原:孤独的星姑娘落在草原上,她再也回不去,只有流浪;她遇上一只鹰,还有一只鹄;鹰与鹄同情星姑娘,用柳条编了一只篮子载着她,带她飞到了天边去……

说这个故事的时候嬷嬷粗糙的手抚摸着蘖儿的脸蛋,喃喃道:“也许有一天蘖儿也会碰见鹰与鹄,到时候蘖儿一定会快乐……”

她明天就要出发去草原,也许她就要遇上她的鹰与鹄……

蘖儿穿着火红的嫁衣,细长的珍珠串编进她的头发,又像流苏一样覆住她的脸。红宝石做的花冠沉甸甸压在她的发髻上,却并不使她难受——她是开心的,她终于要远去。

趁着婢女酣睡,蘖儿悄悄走出闺阁,摸黑溜进放嫁妆的房间。她独自坐在巨大的楠木箱上,揭开蒙在铜镜上的红纱。

将珠串拢到耳后,镜中便映出一张漂亮的脸,却一点也不可爱——冰冷神色里透着凌厉的戾气,嘴唇抿出一道向下撇的弧度,凤眼中闪动着细碎的光亮。

蘖儿将手指插进发根,狠狠的拽,直到自己眼中的泪光慢慢收回去。

她终于要远去,她是开心的。

一室静谧,窗外黑云掩去新月,一声极轻的异动窜进蘖儿的耳朵。多年偷听壁角培养出的敏感使她心中一拎,不禁屏息聆听。

“哥,这里怎么没人看守?”窗外响起一个男孩的声音,嗓子压得极低,却仍旧清润好听。

做哥哥的脾气似乎坏些,声音里透着点傲慢不驯:“谁知道?”

她知道,蘖儿心中一动——王府上下从没重视过她的一切,又怎会派人看守她的嫁妆?

一把银刀插进门缝,轻轻拨弄着门闩。蘖儿一动不动盯着那闪亮的刀尖——她身上零碎首饰太多,稍稍一动就会发出声响,更要坏事。

“哥,先吹点迷药进去吧?屋里也许有人。”

蘖儿浑身一紧,看见那刀尖停顿了片刻,却听那哥哥口气忒狂:“费这工夫干嘛?咱轻点进去,见到人再敲昏不迟。”

“哥,你偷了燕国和亲公主的嫁妆,盟主就会收我们么?他怎知你拿的真是公主的东西?”

“笨,我早打探过了,这次公主陪嫁里有夜明珠一百颗,端的是天下至宝,再无人能拿出。何况等你我得手,把消息散播出去,立时便能扬名立万……”

蘖儿低头四下寻找,悄悄拿起身边金盘里一只麂皮口袋,打开一看——绿光乍迸,吓得她赶紧扎住口袋。窗外二人却捕捉到屋中闪光,愣了半晌。

“刚刚那光是怎么回事?”好半天后哥哥发问,声音中却已没了底气。

“谁知道,进去看看吧。”

“要不你先吹点迷药进去?”

“费那工夫干嘛?”弟弟语气里含着笑意,却很快恢复镇定,“屋里若有人醒着,只怕早发现了咱们,哪能容咱们折腾到现在?你且开了门吧。”

蘖儿在暗中微微一笑。刀子又开始拨弄门闩,只听咯吱咯吱几声,门闩被移开。先是门缝虚掩,这时窗外新月露出云端,蓝色的夜光泄进屋来,在墨黑的地上画出一道细线。亮蓝色的细线又渐渐变宽,最后扩到尺余,一只穿着皂靴的脚伸了进来,厚实的白靴底小心落上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