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恒温二十六度,窗上起了一层薄雾,先前那只飞蝇早就不见了踪影。
下过雪的庭院本该寂静,可蒋勋却听得依稀有孩童嬉笑的声音传来。
“来,你到这边来,对,把嘴巴张开,我把雪球丢进去。”
蒋勋蹙着眉,虚起一只眼睛,仔细又听了会,确定那一声声清脆得像铃铛一样的笑声,的确是从自己家院子里传来。
“肉丸子~坐,把尾巴趴好,对对,别动哦,我给你堆个雪人。”
「肉丸子?」
蒋勋心存疑惑地睁开双眼,把轮椅移至窗台,低下头去找笑声的来源。
先映入眼帘的,是雪地里一串脚印,小小的,比散落在周围的狗爪印大不了多少。
顺着脚印看下去,窗台左侧,一个头戴橘色毛线帽的男孩,正团起一块块雪球,往自己养了两年多的大狗身上丢去。
那只大狗砸了雪,丝毫没恼,惬意地伏在雪地上,大赖赖翻开肚皮,任男孩随搓揉。
笑声,雪地,摇尾吐舌的大狗。
蒋勋想发的脾气发不出来了。
男孩仍用奶音绵绵不绝地与肉丸子交流,肉丸子也好像真能听懂他的话。
他们奔跑在雪地里,相互打闹,玩笑声回荡在空气中。
那样有生命力的笑容,如同在冬日里穿破云层的阳光,闪闪发亮。
蒋勋静静看了会,然后也没有理由的,他随意披了件外套,驶着轮椅,拉开了那扇阻隔住他和外界的门。
蒋勋从专属电梯一直下到一楼,四下望了望,没见室内有人。
晒晒太阳的念头已经没有先前那般明朗。
可他也不想再回到闭塞房间。
庭院门边有一只提桶,桶内的热水在冒着白气,蒋勋绕过它,由坡道滑下,沿石板路行到院中。
皑皑白雪,阳光照上去,如同给整个世界撒了一层糖霜。
蒋勋停在石板路尽头。
不用他再走近,肉丸子已经发现了他的气味。
他扑腾从雪堆里钻出,像是不可置信似地,瞪圆了两只眼睛哈气。
蒋勋和他对视上,肉丸子定了几秒,然后簌簌抖起毛发,抖落一身雪白,朝蒋勋扑来。
他奔跑的速度让蒋勋心中察觉不妙,他急忙想转动轮椅躲避。
可下一秒就迎面撞上一面巨大的,如同墙体一般厚实的绒毛。
重力加速度,蒋勋像只被浪掀翻的独木舟,连人带轮椅后仰着栽了下去。
一声沉重的倒地声惊起枝杈麻雀四散。
蒋勋想,呵,真是讽刺,在他时隔多日再出房门的这天。
整个世界居然是以一种荒诞的,倒立的方式呈现在他眼前。
他右半边身子倒在雪中,脸被硌得似是被刀划开了口子。
肉丸子还不知道自己闯了大祸,闷着头开心地舔吮他脸颊。
蒋勋喘着粗气,推开肉丸子的脸。
男孩踩雪跑来,弯了膝盖,匍在他脸侧问他,“叔叔,你没事吧。”
“没事。”
蒋勋不愿他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侧过身子,用头拱在石砖上,右手撑地,拼命想借力让自己支起上身。
然而他太瘦弱了,瘦弱到几乎无力承托自己的重量。
一下手不稳,又重重摔回雪里。
这一次摔得狠了,整个脑袋撞上冰面,轰隆作响。
蒋勋咬牙,吸着鼻腔里的铁锈味,忽然想到了那只飞蝇。
“叔叔,你的额头流血了。”男孩伸出手指触上蒋勋的额头。
蒋勋本能地躲闪,啪得挥开他的手,哑声说,“别碰我。”
仿生手没控制好力度,男孩手被打到一边。他张了张嘴,“叔叔...”
雪落无声。
蒋勋偏过头,语气沉下来,胸膛一起一伏,“我不是故意的,你走吧,我不想吓着你。”
“没关系,你没吓到我。”男孩歪过头,扑扇睫毛瞧他。
蒋勋被他瞧得不自在,垂眼,恍然发现他是在看他的手。
他的脸在一霎感受到了滚烫,猛地拉过衣袖说,“你怎么还不走。”
男孩又看了看他,然后突然趴在他耳边悄声说,“叔叔,你是变形金刚吗?”
“你说什么?”
“你是变形金刚对不对...我看到了...你的手,是银色的...你会变身对吧!”
蒋勋扭过脸,对上他雀跃的眼神,“你觉得我是变形金刚?”
“对!我妈妈跟我说过,这个房子里住了一个神秘的人,我猜那个人就是你。”
说着,男孩竟随他一起躺了下来。
他躺在他的身边,好奇地从上到下观察着,像是在研究他“变身”的秘密。
蒋勋僵着背,表情不明不暗。
男孩的眼神装了太多的清澈,不带有一丝怜悯或是嘲笑。
然而当他的目光移到蒋勋的腿上时,蒋勋还是下意识地绷紧了膝盖,想躲开他的眼睛。
他开始懊悔,懊悔自己出来前没有佩戴假肢。
男孩看见了他空空荡荡的裤管,他惊呼了一声。
就在蒋勋以为他要像其他人那样说出什么让他生厌的话语时。
他却听他说,“我就知道!你就是变形金刚!叔叔,是不是你平时怕坏人发现,所以故意要把腿藏起来?”
“…”
“像擎天柱那样,等遇到危险的时候,再一下子变出来,变成武器,打赢怪兽是不是?”
男孩翻过身,两手托着下巴,又问,“叔叔,你变身的时候累不累?我妈妈说,做变形金刚很辛苦的,要天天打怪兽,受伤了也要靠自己修理。对了叔叔,你除了腿能长出来,还有什么地方能长出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