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家家缟素,户户披麻。亡者怨,活人哭,坟连坟,冢接冢。目之所视,白幡蔽日,耳之所闻,哀声百里。
仇深似海,恨入骨血,怎能相忘?
如今听说打了胜仗,斩敌俘虏近万鞑靼人,消息传来京都,一时间竟无人敢信。又听说三日后正阳街上有献俘仪式,以至于百姓们扶老携幼上街来看。
今日见几百个鞑子人头被悬于长.枪之上,其后囚车上还关押着几十个鞑子俘虏,百姓们如梦初醒。
“真打胜仗了!”
“杀光胡虏!”
“打赢了!打赢了!”
欢呼声渐渐蔓延开来,先是一角人潮在喊,紧接着越来越响,越来越响,直至声振林木,响遏行云,渐渐汇成了山呼海啸般的“虎!虎!虎!”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骤然响起,锣鼓齐鸣震耳欲聋。宛平县、大兴县乡绅带头,扶老携幼,拦在马前,取出美酒佳肴以飨军士。
见状,两侧酒铺纷纷抬出自家招牌酒,靠壁清、兰英酒、芙蓉露、薏苡酒、黄米酒……一时间,十里长街,俱是酒香。
茶馆里有茶客高呼道:“今日大捷,我请诸位吃茶!”
“散喜!散喜!”有东家从柜台笸箩里抓一把铜钱洒出去,引得街边小儿欢呼雀跃,纷纷去捡。
各家酒楼食肆,只叫伙计挑着担纷纷赶来,沿街高呼。
“刘家冷淘面——赠边军将士!”
“来吃!来吃!抄手胡同华家猪头肉!”
“查楼糖缠簇盘!”
陈家巷的炮谷、三斗街的火烧、又有米花白饼、粉果膏环……林林总总,百余家食肆伙计,竟将长街堵塞。
还有两侧街面上,楼上楼下前来看热闹的年轻男女们挤挤挨挨,只将手中香囊荷包、扇坠玉佩,一个劲儿地冲着将士们身上扔去。
又有知机的小贩赶来贩鲜花,荷花、木芙蓉、秋菊……一朵一朵,此时此刻,无人会吝啬这几文钱,只买了簪在头上,或扔给将士。
舞龙的、舞狮的、游锣鼓的、设宴欢庆的……十里长街,酒香花香,人潮人浪。天与地都是热烈的。
见此情此景,裴慎难免心中暗叹,父老乡亲,箪食壶浆,以迎王师啊。
裴慎身侧数位总兵纷纷昂首挺胸,竭力作出英武状,没过一会儿便有香囊荷包落在怀中,惹得众人龇牙咧嘴,喜不自胜。
总兵薛锐看看身旁裴慎,竟没有一朵鲜花落在他身上,连个轻飘飘的香帕汗巾都被他躲了过去,一时纳闷,低声道:“中丞,你这是做甚?”
裴慎心道这满大街的荷包鲜花、香帕汗巾、没一个是他想要的,不躲开,难不成任由她们砸?
思及此处,裴慎神色如常,只暗自冷笑,该来的不来,不该来的倒满街都是。
见裴慎不语,薛锐正欲再问,却见裴慎勒停了马,竟已到了皇城根下。
待面见陛下后,交了纪功图册,又被陛下夸赞了几句“心性端谨、智识沉毅”,裴慎便离了皇城,径自返回国公府。
此时已是漏夜时分,裴慎不好打扰家中祖母叔伯,便只叫个亲卫提着灯笼去了外书房。
外书房里是惯来没有丫鬟婆子伺候的,唯陈松墨跪在庭中请罪。
夜色漆黑,唯见明月高悬柳梢头,月华映得庭中一地霜白。
裴慎穿着麒麟补子,绯袍犀带,云凤四色花锦印绶,匆匆而来,只瞥了眼满身霜色的陈松墨道:“办事不力,按照军中规矩,一人二十棍,可有异议?”
陈松墨暗松了一口气,只应了一声便自去领罚。
裴慎进了外书房,燃灯阖门,又来到翘头案前,不慌不忙铺开陈清款宣纸,压上玉麒麟镇纸,又取了两根湖笔。
先研了淡墨描绘五官,次以赭色烘染骨骼肌理,粉白、绯色层层晕染,上一层薄粉,最后取一根羊毫笔,细细勾勒秀眉鬓发。
将笔于宣窑磬口笔洗中细细洗净,裴慎悠闲地啜了盏茶水,静待墨干。
就在此刻,外书房忽有人敲门,裴慎道了一声“进来。”
便有个着皂色圆领袍的男子,满脸络腮胡,借着夜色入得门中。
裴慎顽笑道:“镇抚使如今是越发小心了。”
石经纶只苦着脸咧嘴一笑,阖上门低声道:“鬼鬼祟祟,实非男儿所为。若不是事情紧迫,我又哪里会夤夜前来?”
裴慎见案上画已干,便将其小心叠起来。
石经纶探了一眼,难免感叹道:“大人好定力!”火烧眉毛了,竟还有心情作画。
裴慎轻笑:“这可不是画,是解你家指挥使忧思过甚,夜不能寐的灵丹妙药。”
石经纶一愣,只纳闷道:“指挥使不好男色。”这画中人虽男生女相,容貌绮丽,绝非凡品,可指挥使又不是为了男色忧心。
裴慎不慌不忙地将画轴卷起,眼底冷意森森,只嘴上慢条斯理道:“这是我爱妾。”
石经纶微怔,正欲相询,谁知裴慎下一句唬得他脸色一变。
“我赴任山西之时,她意外走失。”
意外走失?好端端一个妾,住在国公府里,哪里会突然走失?恐怕是逃了。
石经纶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瞠目结舌了半晌,喃喃道:“这女子莫不是个磨镜?”
若非不喜男色,何至于弃了俊朗清贵,位高权重的裴大人,这不合理啊!
裴慎握着画轴的手攥紧,几要将那画轴攥裂开,半晌他冷笑道:“你且将此画拿去,帮我查一查画中人如今去了哪里?”
石经纶拱手应道:“是,大人!”语罢,又道:“可这与指挥使又有何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