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闻女儿刚生产不到一个月便骑马赶来,正在营帐内议事的霍浩倡震惊不己,耐着性子交代诸事,匆忙扯过皮毛外披,快步行出。
众目睽睽之下,朱磊夫妇神情悲怆,紧抱孩子跪倒在雪里,呼出的白气于鼻头凝成了霜。
“你俩嫌事儿不够大?”霍浩倡面对跪地不起的女儿和女婿,脸上的关切之意退却后,怒容渐盛,“还把孩子抱来做什么?”
“父亲!一切都是我的错!”霍瑞庭泣道,“若非我不争气……阵痛三日都未能诞下孩儿……”
“不不不!岳父,是我的错!请您重新任命,我愿为前锋,誓为阿言报仇雪恨!”朱磊抢在妻子跟前,语气坚决。
霍浩倡冷峻的墨眸流淌悲色,“当初阿庭情况危急,阿言主动请缨,批准他领军的人是我!若说有错,错的也是我!跟你们俩有何干系?”
“可是……”朱磊哑声道,“此次本该死的人是我!”
霍浩倡怒道:“该死的是诺玛族和胡尼族!当时去的人若是你,阿言定会跟着,我损失的绝不止这三千人!还有阿庭和孩子……也未必保得住!”
他痛失爱子与前锋军,痛苦至极,但身为主将,只有临危不乱,坚强面对。
“起来!少在众军面前丢人!该干嘛干嘛!”霍浩倡丢下一句,袍袖挥来凌厉劲风,转身回营。
余人于心不忍,冲上前搀扶朱磊夫妇起身,并为他们安排营帐,生火取暖。
二十多日前,霍瑞庭难产,濒临母子难保的状态下,正逢敌军进犯,霍睿言毅然向霍浩倡请命,留姐夫朱磊回去陪伴长姐度险关。
霍浩倡深知霍睿言对外宣称学文,实则十多年来,不曾落下武学,经过小半年的反复锻炼,已初具实力与声望,遂叮嘱了一番。
起初数日,霍睿言率领的万人前军大获全胜,军中无不振奋,因此听闻他乘胜追击,被带入峡道中,遭遇敌军埋伏,三千前锋队伍被火·药、山崩、毒气所害、全军覆没时,所有人傻掉了。
救援军队抵达时,被满山口的短树、巨石、厚雪阻挡,无法前进。
几名身负轻功的军将翻山而入,放眼望去,数不尽的人马尸骸堆叠,断臂残躯,焦黑一片,没几个完整的,难分敌我。
峡谷道尽头,早被炸毁的山石堵住,前无去路。
其中,一残肢紧握着霍睿言随身携带的羊脂白玉环。
未烧焦的半截袖子,恰恰是定远侯府专用的竹叶纹青缎。
因山谷中的东西被烈火烧过,又被暴雪覆盖,无任何生还迹象,大肆清理只会增加战时的劳动力和损耗,霍浩倡为了集中兵力与敌军对阵,暂且先派人就地祭奠,以慰在天之灵,其余的等战后再从长计议。
朱磊夫妇抵挡前线问明状况后,悲痛难耐。
三日后,接到“异族十五万联军于王城汇合誓师后向南开拔”的消息,霍浩倡命朱磊领前军剩余部队,他则亲率中军,向北进发。
双方主军在祁城以外的雪原再度交战。
然而,比起两个月的大战,这一次的霍浩倡明显力不从心。
对方似乎在蓟城军中安插了暗探,对于他们的动向近乎于了如指掌,且严冬腊月,北人耐寒,霍浩倡手里三分之一的援军首次跨过蓟关以北,体力体魄等不及两族。
霍浩倡被迫退回祁城,等待后军支援。
原本神采奕奕的虎狼之师,在前锋遇挫、久战不下之后,锐气大减。
伤病、寒冬、粮草不足等带来的颓然局面,令霍浩倡有着前所未有的阴沉。
霍家世代忠臣良将的荣耀,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在这一年冬天,数尽压在他头上。
他自己或许没注意,但旁人均能清楚看到,处于盛年的霍都督在短短数日内,华发频生,容颜憔悴,昔日锐不可当的雄风无疑被削弱了不少。
两军僵持不下,霍浩倡痛定思痛,有意暂避锋芒,退回蓟关,守到明年开春。
但霍氏男儿皆以骁勇善战为名,要他对数万大军喊“撤退”二字,无疑于折损霍家的百年声威。
就在他进退两难的时刻,前锋军忽然有人回报——敌军粮草被人连夜烧了!
…………
霍睿言仍旧记得,被朱磊的副将卢峻带领走捷径的那一日。
卢峻此人为朱家家臣,随朱磊共同成长,称兄道弟,与霍睿言关系密切。
启程前,朱磊细细交代过,说卢峻多次出没关外,又是他的至交好友,是可托付可信赖之人。
因而当三千精锐行至峭壁间的峡道前,霍睿言疑心有异,派了数人前去探查,其中一人正是卢峻。
卢峻两天后折返,告知前方的确是通往主战场的近道,可省时五日之久,霍睿言不敢冒进,只带了三千军马前行。
待听出狭道尽头风声不对、前方完全是死路,下令大队人马往回走时,他生怕前军中队遭埋伏,忙取了身上的羊脂玉环交给亲随,让其小队人马加快速度,赶紧回去传信。
只听得震天动地的轰隆声大作,炸·药、巨石、毒箭、毒烟齐发。
令旗起落,鼓声如雷,潜伏在各处的蒙面胡尼族人手持长刀肆意砍杀。
霍睿言眼前所见是血肉横飞、肢体断落,鼻子所嗅的是呛人烟味,嘴上尝到的是血腥与苦涩,耳朵因爆炸有一阵的鸣响,过后所闻全是马嘶声、呼喊声与惊叫声。
数千人挤在狭窄谷缝中厮杀了一夜,五百敌军尽歼灭,而霍睿言的部下也死伤过半,绝大多数因吸了毒烟,变得周身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