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几盏热酒下肚,聊得越发亲近。那位学长姓季名宣,字明言。如今便住在状元坊,聊着听说两位学弟都已经在县里置宅,连道惭愧。却是祁骁远道:“季兄这么说就是打我脸了。我有什么本事?还不是靠着老头子。且我家里就我一个,不给我给谁?我要算上进,却是跟黄大少比,那我委实算个人才了。同你们比嘛,不过就算个二世祖罢了。”
季明言笑道:“兄弟这话差了,实在人出身便是资本。借酒盖脸,今日我仗着虚长两岁,称一声大。为兄到了如今这时候,实在是不相信什么‘勤力得报’的话了。在我之前,再早几年,马塘镇还出过一个廪生的,还是个头廪。你说厉不厉害?苦读七年,连考两回,空屁一个!
“家里也是一般人家,参考一回未中的,可就没有廪给可拿了,他又不肯做别的,家里爹娘都快吃不上饭了,他还一门心思要科考举仕!眼看着这人是不成了,算毁了。哪知道那年开学前跑去山里烧香,遇着了个员外家的姑娘。也是前世缘分,那姑娘还就偏看上他了。好嚒,一飞冲天!有那样的岳丈帮着,还有甚不成?
“去了外头书院读了两年,这回科举不就中了嚒,举仕候缺,老丈人又大手笔砸了银钱下去,直接外放做主官去了!啧啧,你说说看,这人还不是从前那人?怎么从前如此苦读都不成事,今日一朝就过门化龙了?!还不是钱厉害!
“是以兄弟你说什么二世祖的话,却是岔了。我同你说,你有钱能使银子,就是能耐!随那些穷酸们怎么说破天去,你能拜的师他拜不上,你能进的书院他进不了!这才是正事,什么清高自诩,到这真事正事跟前,根本不堪一击。”
又说方伯丰:“方兄弟,你这样成绩,不考科考却是可惜了的。典考都是些书呆子,或能算或能工巧,有何用场?还不是让人支使的命儿?就算你厉害,到时候直升了工部,到里头还是一样做的播播算算的苦活计,什么好处都落不到你头上!咱们读书是为什么?难道只为了给人当垫脚石不成?!”
方伯丰心里不敢苟同,只见这位大概也有些酒意了,只好胡乱应付两句,倒是祁骁远听得热血上涌,连道:“说得好!说得好!”两人推杯换盏,越发聊得兴起。
第64章 人间喜乐
这会儿灵素听方伯丰徐徐道来,听得犯困,方伯丰见她浑不在意,问道:“灵素,我若当了官,你便是官太太。我当了大官,你的封诰也会高些儿,你……能听得明白不?”
灵素想想,便道:“你当了多大的官,我有多高的封诰,我不会的还不是一样不会?又有什么干系!”
方伯丰愣神:“这么说来,你是不在乎我当不当官了?”
灵素点头:“你爱干甚就干点甚么吧。我如今忙着呢,又要种地又要种田,还要养那么大一座山,还有群仙岭里头多少东西……唉,我都想不明白它们都怎么生怎么长的,我又要怎么用起来才好。我若都拿去集市里卖了,东西太多不值钱了不说,还害的旁人做不得买卖。可若是我不管不做,那么些东西都白白烂掉了,好像也可惜了的……你说说,我是不是挺忙,哪里管得过你来?”
方伯丰咽口唾沫:“你……你这么忙,却又是为了什么呢?”
灵素一皱眉:“有什么为什么的?这事儿就是我要做的事儿啊。哎呀,你们这里的人实在麻烦,一天到晚为了这个做那个的,你说为了不饿吃饭,为了不冷穿衣,这也罢了。左右你们也不会……也没有别的法子。可照你那个学长说的,为了做官去读书,这读书读了十年八年,这做官还不一定能轮上,真是何苦来的!再来,听他这话,我虽不懂,这做官恐怕也不是他要的事儿,他做官仍是为了要旁的什么东西罢了!”
方伯丰听着这话也有道理,不禁问起自己来,我这读书又是为了什么?当日自然是为了秉承母命,好好读书谋个出身才好保全性命家产。如今家产尽失,脱家远走,命可堪保家产却不用再惦记了。这样时候,到底还为着什么去读书的?
最近读书,倒是因着灵素多些。她自己在群仙岭里横冲直撞,常遇见些稀奇古怪的事,就要方伯丰往书上找去。初时还好,倒是听了方伯丰读的书,往山里去时心里更明白了。后来就渐渐不对了,反让她找出许多书里的疏漏来。
便要方伯丰一一记下了,只说往后要增补其中才不算误人。这个小小女子,家国天下之事从未听她说起半句,倒是有这样不可误人之说,也是稀奇!
再想想科考与典考之别,细想来,自己之所以分毫未想过要走科考之路,实在是单纯得觉着做官当老爷于自己而言太难了。自己亦不爱与人深交,更不善不喜利益往来等事,倒是在农务司这样地方看看各地新粮新作,帮着河道排一排过船班次,还有意思些。好歹有些事在,不用打头先去应付人。
想到这里,想明白原来是自己能力不及,实在是做不来的,反放下心来。这世上聪明人如此多,只让聪明人去做聪明人要做的事,自己这样的愚笨的,还是做点琐碎的细事,也算没有白读一场书。
他想明白了,面上也露出笑来,正欲再同灵素细说,却看那位已经垂了脑袋呼呼睡去。握了拳轻咳一声,上去把人抱了起来,抱进卧室里放到床上,替她脱了鞋,又给盖好被子。想想自己外出“饮宴应酬”,回来却要照看在家里自己饮酒醉翻了的媳妇,就这样出息,还等着做什么大官?想想也不像啊!又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