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主人俗务缠身,却还是会时常来到这里。或者他干脆把宗内的事务挪过来,遇见拿不定主意的事,主动询问女主人的意见。女主人一边抱怨着他吵了自己休息,一边和他细细探讨,犯事的弟子该如何处理。
若到了肃杀的秋冬季节也无妨,他们皆是修仙者,只需要随手布下几个阵法,依然能让此地温暖如春,如同一个小小的世外桃源。
他们会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儿,不需要多么漂亮,也不需要天赋多高,单是凭父母二人的实力,已完全足够她恣意追寻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而不必看任何人的脸色。
可如今故事里的一家三口只剩下了最小的女儿在此,即将迎来生命的落幕。时光修复不了绵延了许多年的恨意,反而愈来愈深,成为横在父女之间的遥不可及的天堑,至死也无法原谅。
书架上落了一层厚厚的灰,仅有的几本书残缺不全,想来是遭了虫蛀。容潇施法除去灰尘,终于找到了程思瑶要的纸笔。
纸张早已泛黄,边缘残破不堪,轻轻一碰便碎了一块,脆得不像是纸。毛笔笔尖处的狼毫黏在了一处,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写字。
几本摆放得乱七八糟的书籍之后,一本明显干净许多的话本静静躺在下面。
它的纸页虽也泛黄,却不似其他书籍那样许久无人打理,每一页都极为妥帖,不染尘埃,也没有任何折角,可见之前曾被人好好地收藏过。
因为经常被人翻阅,装订纸页的线不堪重负,脱落了一部分,又被人小心翼翼地粘好。
容潇盯着它看了许久,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将它拿了出来。
她莫名有种做贼心虚的感觉,稍稍侧了侧身,用身体挡住程思瑶的视线。
耳边心脏怦怦直跳,一声比一声剧烈,险些盖过了窗外凛冽的风声。
容潇冥冥之中有种预感,只要她翻开这个话本,一切都将水落石出,无可挽回。
她手指不易察觉地颤抖着,翻开了第一页。
“却说三十载前,江湖上盛传一则佳话。某大宗门少宗主成泽,天赋异禀,剑术超群,年纪轻轻便展露出不凡之姿,手持一柄利剑行走江湖,挑战四方英豪,竟无一败绩……”
“他主动跳下万丈悬崖,本以为是必死之局,再无回寰余地……哪想这一跳,却让他结识了他此后相伴一生的爱人。”
“他从见到阿瑶的第一眼就动了心,阿瑶远离世俗,为人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天真,轻轻柔柔地对他一笑,成泽只觉得心都化了……他寻遍了许多地方,才找到这番腐草化萤的美景……他尽力掩盖内心的感情,小心翼翼地试探阿瑶的态度……终于欣喜若狂地确认,阿瑶对他也有意……”
“宗主继任仪式后不久,阿瑶便如约嫁给了成泽。大婚当夜,他们共饮合卺酒,红烛帐暖,被翻红浪。”
“……最终,他们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故事在最美好的时候戛然而止,再无后续。
书页中间夹了一小瓣桃花,只有指甲盖大小的一点,边缘切得整整齐齐,必然是某种利器所致。
熟悉得就像是……某年的阳春三月,苍山负雪,晨曦自山巅缓缓升起。
桃花曾经在她的无名剑上绽放,被她新学的剑招碎成了纷纷扬扬的桃花雨,其中一片落入书页之中,再也没有被翻开过。
时至如今,闻起来似乎仍带着淡淡的芳香。
第60章 遥夜沉沉
“容潇, ”程思瑶低低咳了几声,沙哑着嗓子道,“你在看什么?”
容潇手中捧着话本, 怔怔地回过头去。
她默然片刻,却是问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之前,有人来过这里吗?”
“应该没有吧……知道这个地方的, 只有我和我爹了。”
程思瑶觉得容潇的态度有些奇怪, 但她眼下的情况也容不得她深究了。
她只是静静坐着, 就感到四肢百骸传来的痛楚, 每一寸肌肤每一根神经,都像是被无数细小的针尖轻轻刺入,密密麻麻的疼痛从四面八方涌来, 淹没了她所有的感官。
原来徐瑶临死之前, 过的竟是这种日子。
她接过纸笔,指尖颤抖得厉害, 几乎握不住笔。
大脑晕晕乎乎的,真的好想睡啊。
程思瑶吸了吸鼻子,止住眼眶将出未出的泪水,极其缓慢地在纸上写下一笔。
纸张年代过久,触及干涩的笔尖, 发出细微的摩擦声。笔尖蘸的墨水也有些年头了, 黏稠无比,这一笔没写到一半就中断了。
像个笑话, 如同她的人生一样。
容潇默默站在旁边, 一时间心乱如麻。
她十岁那年, 摇光拜访清河剑派,从山下带来了时兴的话本子, 据说还是什么难抢的限量版。
容潇一心只有练剑,对男男女女的情爱故事没有兴趣,随意翻了翻,便将它塞入了清河剑派的藏书阁里。藏书阁中少说也有几千本书,这个俗套的故事自此淹没在浩如烟海的书籍之中,她再也没有想起来过。
没想到命运如此奇妙,兜兜转转,居然还有重逢的机会。
——但清河剑派的东西,怎可能出现在相隔万里的凌霄宗,还是一处鲜有人知的小屋?
除非……
程思瑶写完了信,不知道想起了哪段回忆,自嘲道:“其实我跟他之间也没剩下什么好说的了,就算我写了,他大抵也不会看……我不在了,对我爹而言反而是解脱吧。他终于能安安心心去做他的宗主了,不会再有一个不成器的女儿败坏他的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