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才是先前危怀风口里的“离谱”?
“那,我们现在可要过去?”岑雪看着这样的王玠,忽然竟不知要如何应对。
“先等等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危怀风看一眼日头,隅中,天色还早,王玠后面还有事要忙,估计不会再摆摊多久,他叫金鳞盯着人,先与岑雪回马车里休息。
果然,半个时辰后,金鳞来报,说是王玠收摊了,先是在对面街买了三屉小笼包,然后去了一趟寿材铺,买了一口棺材与一些纸钱香烛,这会儿正往城外走。
岑雪疑惑:“他买这些做什么?”
“葬人呗。”危怀风看着像是知晓些内情,但是不多言,吩咐车夫掉头出城,跟上王玠。
岑雪猜想王玠今日来城里摆摊烧蛋,或许是为这一桩事挣钱来的,心里不由更唏嘘,不知王玠要葬的是何人。
这一趟倒是不远,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后,前行的马车慢下来,金鳞在外低声汇报,说是快到了。岑雪推开车窗,发现外面已是荒山,树杪横生,草木枯败,天幕有寒鸦尖叫着掠过,四下冬风席卷,王玠正赶着一驮着棺材的老旧驴车,揣着手跋涉在风里,满头的发被吹卷得凌乱不堪。
前方不远处,逗留着几个人影,俱是灰突突的一团,仿佛被苍天压在地上的石头。看见王玠身影后,其中一个“石头”腾地站起来,竟是个八九岁大的女孩,身后跟着两个更小的女童,飞奔向王玠。
王玠从驴车上下来,抱起飞奔来的女童里最小的那个,接着从怀里掏出先前买的小笼包,分给饥肠辘辘的三姐妹。三人捧在手里,狼吞虎咽地吃着,年纪最大那个忽然瞥见树影后方的一辆马车,脸上闪过疑惑与戒备,扯了扯王玠的衣袖。
王玠看来一眼,眉眼淡淡的,不说什么,从女孩手里捡起一个小肉包往嘴里塞,接着往前走。
便在大树脚下,放着一卷破旧的草席,里面鼓鼓的,像是裹着一人。不远处挖着一个长坑,四人结伴在旁边坐下,先各自果腹,接着王玠起身,从驴车上搬来那一块新买的棺材,再打开草席,把里面的人抱入棺材里。
岑雪先前被王玠那一眼看得有些心虚,这厢再细看,更惊心动魄。原来被王玠抱入棺材里的竟是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大概二十五六岁,衣鬓齐整,面色蜡黄。三个女孩在旁帮衬着,眼里噙着泪,看情形,那女人是她们的母亲。
岑雪讶异:“他要埋葬的,是一位妇人……”
先前来的路上,岑雪一直在猜王玠是要为什么人准备后事。自从被废为庶人,离开皇城后,坊间再无关于他的传闻。岑雪算过,他是十八岁离开皇城的,如今辗转数年,已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成年男子,要是有缘分,或许已在民间成了家。莫非,眼前这位被他抱入棺椁里的妇人,便是他的发妻么?
那这么看,另外三个女孩便是他的女儿了?
岑雪心头震动,霎时百感交集,这时金鳞凑至窗侧,低声说道:“少爷,是赵家村的柳寡妇。”
岑雪一怔,接着更是错愕不已,危怀风从她眼神里看出震惊,解释道:“赵家村在灵云山脚下,是离他住的那间破庙最近的村落。半年前,衢州疫情,大批难民逃往明州,他是其中一个,进村时,身无分文,饿倒在土墙下,是柳氏接济了他一碗稀粥。”
岑雪哑然,登时为前一刻的胡乱猜测而感羞愧,再次看向王玠时,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敬意。当今世上,男女本有大防,再贯以“寡妇门前是非多”的谬论,更无多少男人敢光明正大与柳氏这样的妇人交往。可是王玠能撇开一切世俗成见,为曾经有恩于他的柳氏收尸入殓,这样的胆魄与大义,委实令人动容。
“先不要打扰他们,往山下退一退。”危怀风交代。金鳞点头,拽着缰绳挪开,吩咐车夫掉头。
视野转换,大树下,王玠正与那个最年长的女孩一前一后扛着棺椁往坑里下葬,另外两个小女童抻长手臂,努力帮衬着。岑雪看在眼里,严风灌进来,眼眶倏有一点干涩,身侧伸来一只手,关上了窗。
“不是怕冷?”危怀风淡淡道。
岑雪敛神,拂开脸颊上被吹乱的鬓发,道:“柳氏是如何去世的?”
“她亡夫原是赵家村里的一名屠夫,有酗酒打人的恶习,因她嫁来后始终生不出儿子,动辄打骂,致使她一身伤病。前年,那屠夫因醉后跌入湖泽溺亡,她一人拉扯着三个孩子,身体每况愈下,今岁突染恶疾,药石无医。”危怀风平静地叙述着,回顾王玠与柳氏的那些君子之交,心里略有波澜。
岑雪则更是震动,许多感慨梗在喉咙里。乱世中,人命本贱如草芥,挣扎于草丛里的女人,更卑如沙尘,生死都悄无声息。柳氏若非种下善果,有王玠处理身后事,不过一卷草席葬身荒山,埋没野草。可怜那三个女孩,长姐不过八九岁,底下两个妹妹尚是稚童,柳氏去后,不知她们该凭借什么在这乱世里生存下去。
“那三个女孩儿……”岑雪欲言又止,心里知道这样贸然相求,有些不尴不尬,可是思及后果,终是忧心,“怀风哥哥能帮衬一把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