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人……不过是九人,也就是说,三座山洞里,大概每一处看押的羌人不过三个,可偏是这样,整整七十八人难窥天日。
岑雪心头窒息,看向那一批获救的女郎,她们仍坐在马背上,蓬头垢面,衣衫凌乱,含泪的眼睛里散发着痛楚而庆幸的光芒。
岑雪被那光芒刺痛,竭力向她们一笑,接着道:“仍有时间,叫大家集中,用上村里所有的牛车、驴车,我们即刻前往普安县。”
“是。”
五更时分,凌远整队完毕,与那名铁甲军士兵一起在前开路,领着众人离开村落,按照岑雪指引的路线往普安县赶。
村落距离普安县有三十里,为防止撞上羌人,岑雪走的是一条相对僻静的山路。上山后,有一段视野开阔的路,月悬西天,银辉万里,岑雪下意识往九龙坡的方向眺望,想起危怀风,思绪万千,不知此刻身在前线的他战况如何。
下山后,天际慢慢吐出一层鱼肚白,东方欲晓,众人沿着树林小径走上官道,及至岔口,突然听见杂乱蹄声奔来,凌远慌忙避回树林里,扭头看清后方飘着的旌旗时,眼神骤亮。
岑雪也看见了那一抹赤红,以及旌旗上玄底金边的“危”字,振奋道:“停!”
队伍停下,那一方,奔驰的骑兵跟着刹停,马嘶声回荡在山脚,此起彼伏,岑雪下车,奔向队伍当首那人,衣袂、披帛飘在空里,及至近前,那人无动于衷,岑雪停下来。
危怀风一身战甲坐在马背上,兜鍪、脸颊都是血,满眼里也是血丝,他看着向自己跑来的岑雪,仿佛呆滞,队伍里一片死寂,也仿佛呆滞,不知是多久,他僵硬的身体动了,下马后,一步步走向岑雪,用力把人拥进怀里。
岑雪感受到他胸前冰冷的铁片,眼泪一瞬间涌出,她也用力抱住这个人,像是要用自己暖热他被铁片封印的躯体。可是这一刻的风好冷,不似夏天,更像数九隆冬,不知从何而来的刺骨寒意裹挟着他们,尖针一样,一根根地扎进皮肉里。
“对不起。”
危怀风开口,第一句话是致歉,声音前所未有的沙哑虚弱。岑雪感觉有一根刺径直地扎进了心脏,含泪道:“没关系,你不来接我,我会来找你的。”
危怀风下颌紧咬,半晌后,重复道:“对不起!”
岑雪流泪,也重复道:“没关系,我会来找你。”
危怀风满是血丝的眼眶里一热,晃出泪,他闭上眼睛,深深呼吸,平复后,低头在岑雪脸颊亲了一下,放开她,抬眼看向前方。
树林前,一大队人马静候着,有马车,有驴车,有牛车,有各式各样能拉人载物的工具,驮着老弱病残的村民。那些骑兵怀前则都环着一位狼狈的女郎,有些衣衫尚齐,有些披头散发,无论是什么衣着,这一刻,她们都垂着眼皮,不敢与人对视,畏畏缩缩,战战兢兢。
似有所感,危怀风的眼眶又一次发红,恨意与愧怍席卷胸腔,令他窒息。他调开眼深吸一口气,声音极哑:“回城。”
岑雪往他身后看,蓦然发现,昔日士气高昂的铁甲军伤残一片,飘在半空里的旌旗破败不堪,人人脸上一层灰尘,目光黯淡。
※
进城以后,岑雪才知道,危怀风已在九龙坡连败三次,折损了七万人马。
一个月前,西陵城失陷,林况带着重伤的樊云兴,指挥残存的六万人马撤回普安县。八日前,危怀风率领十万大军赶到,与原有部队会合后,立刻奔赴前线,在九龙坡与羌人开战,八日以来,三战三败,今夜里,彻底丢失九龙坡,仓皇撤回普安。
林况在看过岑雪拿出来的那一摞纸张后,凄然苦笑:“何止是濮城,西陵城界内所有的县城、村镇,到处都是。那帮人心思歹毒,此计一出,全城震动,别说是三军将士,就是怀风他自己都难承受。他如今在军事方面的见地,有一半都来自这份手稿,九龙坡三战,每一战,他一举一动皆在羌人的算计中,这样打下去,根本没有胜算可言!”
“这些机密究竟是何人又写,又是何人所泄?!”岑雪百思不解。
林况神色凝重,道:“这份手稿名叫《西陵手稿》,是怀风父亲生前用十年心血所著。”
岑雪愕然,往下一想,毛发悚立。
林况道:“大哥在世时,南征北战,从白狄到南越,从南越到西羌,每一战结束,他都会记载相关谋略,汇编入危家兵法里。坐镇西陵城后,战事再无,他居安思危,用十年时间,撰写了一本论述西陵战地的手稿,打算来日与那些兵法一起传给怀风。十一年前,大哥奉旨征伐羌人,因舆图被盗,惨败于龙涸城外。怀风立誓要为他父亲报仇,抱着大哥留下来的那些论著,埋头苦读,可谁知道,当初被那四人私下贩卖给羌人的,不止有西陵界内的舆图,还有那一份手稿。”
岑雪浑身发冷,半晌才找回声音:“可是前十年,羌人一直没有异动……”
“那是因为当初羌人休战时,与先皇签订过十年不越雁山的盟约。当然……”林况惨笑揣度,指节扣在扇骨上,“又或许,当年那本手稿并非是落入羌人手里,而是在那四人手上。”
十一年前,他们要铲除襄王,于是交出了军舆图,让羌人把危廷及数万苍龙军歼灭在关外。
如今,他们要铲除王玠,于是交出了《西陵手稿》,釜底抽薪,从西陵城开始彻底击溃危怀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