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逃。”徐正则指腹底下的黑子沿着错综复杂的网格往前一动,“逃不掉。”
那人莫名其妙,心道一声“疯子”,自认仁尽义至,掉头跑走了。
客院里恢复宁静,不多时,先前被惊走的鸟雀飞回枝头,藏入花瓣丛后。徐正则手起棋落,静心对弈,待要把一盘平分黑白两色的棋局铺满后,走廊外再次传来脚步声。
这次的脚步声不是一人,而是一行人,由远及近后,有一道熟悉的声音呼唤道:“师兄!”
徐正则收手,侧首往外。
暮春的日光倾洒在花树葱茏的客院里,走廊那头,一位女郎提着海棠色襦裙快步赶来,肤白似雪,容色殊丽,在她身后,跟着一位身形颀长、披甲佩剑的英俊青年。
徐正则的视线越过女郎,对上那名身着戎装的青年,二人目光在一瞬间不约而同地交汇在一处,锋芒暗涌。
“师兄!”岑雪跑过来,上下打量徐正则,见他安然无恙,展颜唤道。
徐正则收回目光,起身后,面无神色道:“来我屋里一趟。”
岑雪一愣,回头看一眼危怀风,想起什么,跟着徐正则走入客房。
走廊里,危怀风一行人目目相觑,金鳞眉头微皱,盯着徐正则、岑雪离开的方向,请示道:“少爷?”
危怀风道:“先去崔家。”
※
在来见徐正则前,岑雪已在心里做足了打算。与危怀风假成亲一事,她没有在信里提及,但这件事并不是说她不提,徐正则便一无所知。
整个西陵城界内早已传开她和危怀风成亲的事,想必早在入城以前,徐正则便已有所耳闻,回信中不过问,不过是不想在大战前夕横生枝节,现在战事已定,风波平息,他有的是秋后算账的时机了。
进屋后,岑雪不落座,站在从窗柩外透进来的一方暮色里。徐正则也没有坐,负手而立,背对着岑雪,开口的第一句话果然是:“你和危怀风成亲了?”
“是。”
岑雪说完,能感觉到徐正则周身的气息在变冷,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底线,也不是没见过他动怒的样子,只是这一件事不像是小时候弄脏他刚写完的功课,可以撒娇服软,顾左右而言他。这一次,她只能一针见血,开门见山。
“我与他各取所需,假用婚姻名义共处三个月。现在,他的目的已达成,很快便会把另一把鸳鸯刀交给我。”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岑雪静默数息,斩截道,“我不想嫁给王懋。”
和聪明对话便是有这样的好处,不用拐弯抹角,不用费心解释,也不用在一个死胡同里过招试探。岑雪说完这一句话后,心里有种释然的轻松,从一开始,她就没有骗过任何人,与危怀风假成亲的那一半私心,确实是不想嫁给庆王世子——王懋。
“为何?”
不知何时,徐正则已转过身来,整个人背对着窗柩外漫射进来的余晖,秀美的眉眼像是薄雪覆盖的黑曜石,亮而冷漠。
岑雪道:“我与他并无情谊。”
徐正则道:“世家联姻,不谈情谊。”
“那若不是联姻呢?”
岑雪反问完,徐正则沉寂的眼波终于微动,良久后,他提醒道:“你的婚姻,不是你一个人的事。”
岑雪道:“也不应该只是父亲一个人的事。”
徐正则沉默。
岑雪忽然想起很多年前某一次和徐正则争执的情形,那一次,父亲从很远的南海回来,送给他二人一人一颗拇指大的淡紫色珍珠。那是她第一次看见彩色的珍珠,喜欢得不行,让春草做成香囊吊坠,日日佩戴在腰间。
数日以后,她发现徐正则的身上从来不见那颗珍珠的身影,便跑去他屋里询问。徐正则指指案头,原来,那一颗珍贵的珍珠被他放在了读书时抬头便能看见的吊玉架上。
“放在这里做什么?师兄为什么不让人做成吊坠,佩戴在身上?”
“男子佩玉,不佩珍珠,阿雪自己戴着便好。”
“可我想和师兄一起戴。”
那时候,危怀风刚从她的世界里消失,她不习惯那样沉闷的孤独,赖着徐正则时,会不自觉地流露出被危怀风宠出来的骄纵。
“谁说男子才能佩玉,女子才能佩珍珠?这世上,凭什么就要规定男子该如何,女子该如何?师兄跟我一样,都是极好看的人,好看的人就可以佩戴好看的珍珠!”
徐正则争不过她,便开始沉默。
她笑,都以为自己赢了,结果第二天,发现徐正则的那一颗珍珠还是躺在他书房里的案头上。他的身上,从来没有出现过那一抹淡紫色。
他会沉默,但不代表他的沉默是认同。
便如同现在,他不会反驳她的观点,但也不会认可。
“我知道父亲是为岑家前途考虑,可是获取王爷的恩宠,让岑家平步青云的方式并非只有联姻一种,我能为父亲做的,也不仅仅只是成为一个出嫁的女儿。师兄能做的事,我也可以努力去做。”
良久的僵持后,岑雪打破沉默,声音里透着令人唏嘘的天真与孤勇。她没有去看徐正则,似乎是不再试图通过神色分辨他的内心,很久后,她听见他一如往日作风的淡然回答。
“和离吧,三月之期已到。”
岑雪眼眶酸涩。
徐正则说完,举步往外,消失在春光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