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西月闻言一抖,脸色阴沉,闷声道,“我几时立誓说过这话……”
我从怀中摸了那张《拜师表》,抖开来,置于他眼前,沉痛道,“我有闻,楼家七公子是个一言九鼎、重情重义之人。白纸黑字,你难道要食言?”
楼西月不答话。
我走到院中一株冬梅下,和颜悦色道,“西月,沐雪山庄真乃仙境,这梅花开得好啊。为师知晓你擅长吟诗作对,不如道一首诗来咏梅吧。”
楼西月长眉一展,眸中闪过一丝笑意,答应道,“好,有言‘佳人掩红梅’。师傅你且站在这枝头下,我以此景作首诗。”
我非常风雅地半倚在这梅枝旁,朝楼西月笑了笑。
楼西月眉眼低垂,好似在思索这诗句。
接着他抬眸,展开扇子,右手送风推出,那把扇子如同离弦之箭一般疾驰而来,正中我身后这枝梅树枝干。只听得一声闷钝,那扇子好似中咒般再度回到楼西月手中。
“哗——”,一阵窸窣作响,枝头上沉甸甸的积雪全部落了下来,披头盖脸将我砸个正着。
我勉头将眼前的雪拨开,颤抖道,“楼西月,你——”
楼西月笑意更深,凝神吟道,“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
我一面抖落身上的雪花,一面咬牙切齿恨道,“楼西月,你,你欺师灭祖!”
他单手撑腮,徐徐道,“人面桃花相映红。师傅,同这红梅真是相映成趣。”语毕,他转身迈步要走。
走了两步,楼西月回身唤我,“小香。”
他突然叫我小香,我一时不能适应,抬首应道,“嗯?”
楼西月发丝轻扬,袍袂猎猎,笑容灿然。
他手扬扇飞,那柄桃花扇再一次“呼啦——”地撞上枝干。
我仰天长啸,“楼西月,你这个不肖之徒!”
梅山中,回声万万遍。
正文 [一二]梅沁雪(三)
黄昏,浩缈天际挂着一弯残月。
素雪浮光,将山庄衬得宛若白昼。
一曲笛声回转,晚风送雪,夕阳山外山。
我将衣上的雪花抖落,寻声走入一方后院。沐烟雪手执一支竹笛,如雪貂裘,发若鸦羽,洒脱静立,与皓雪红梅画成一副水墨画。
鞋子轧过雪地的“窸窣”声传来,我闪身至一旁,躲在树枝之后。
沈然走至沐烟雪身后,远远地望着她裙袂飞扬。沐烟雪吹了多久,沈然便在她身后看了多久,直至入夜。
沈然虽然比不上林屹面容端正,但他青衫褭褭,青山阁的当家少主,也是位清俊公子。
沐烟雪一曲作罢,回身,眸中似有怅意。她见着沈然,旋即展颜一笑,客气道,“沈公子,怎么不与众人一道品酒赏梅。我庄中的美人酿虽比不上那七步醉,但也是好酒。”
沈然望着她,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笑道,“我是来邀请沐庄主一并喝酒的。”
沐烟雪垂眸推辞道,“烟雪今日身体不适,无心饮酒。”
沈然眸带失望,哑然叹道,“庄主昭告天下,不过是想让一人知晓。如今他没来,你真的打算以比试招亲么?”
沐烟雪柳眉一紧,抬首看向沈然,“你怎么知道?”
沈然苦笑,轻叹一口气,“你的事我都知道。”
他见沐烟雪神色愕然,柔声道,“林公子已经绝迹江湖四年,你还想等他?”
沐烟雪神色一凛,轻叱道,“胡说!谁说我要等他?他叛我沐雪山庄,丝毫不念及我爹与他的师徒之恩,弃我与他同门三年的兄妹情义于不顾,盗我剑谱。此仇不报,我何以对得起我爹在天之灵。”
沈然失笑,“若不是为了等他,你何以还未嫁人?若不是为了让他知道,你何以将招亲一事昭然天下,盛请众人?沐烟雪,你要自欺到何时?”
沐烟雪似有微怒,冷声道,“沈公子,你所言非实。此事乃我沐雪山庄庄内之事,你一个外人,有什么资格插手?!”
言毕,她转身欲走。
沈然伸手拦住她,坚决道,“我不想见你明日随随便便寻个男人嫁了。”
沐烟雪眉梢间有决绝之色,竖眉道,“你,凭什么?”
“凭我沈然等了你四年”,沈然沉声道,口吻不乏凄然。
沐烟雪一惊,抬眸看向沈然,神情难以置信。
沈然深深地凝视她,一字一顿道,“今日林屹并没有来,你看清楚看明白。四年前他盗走了《沐雪剑谱》,此后一去不返。他与你的情谊,是真是假,你还分不出么?”
沐烟雪稍有动容,她的发丝扬起,划过脂玉的面庞,捎来几分萧瑟。
沈然继续道,“若是林屹当真将你放在心上,这许多年他何曾出现过。你爹病逝之时,你伤心欲绝的时候,他在哪?你执剑负伤的时候,他在哪?你只身撑起沐雪山庄的时候,他又有分毫担心你?”
沐烟雪血色尽失,垂下双眸,眼角带泪。
良久,她启口道,语气冰凉,“我不过想亲自手刃仇人。”
沈然望着她,眸底含着一泓温柔,似要将沐烟雪强撑起来的盔甲穿透。
他寥然,仰首喝下那壶美人酿,执袖抹去唇角的酒,似笑非笑,“沐烟雪,你记不记得我曾在洛阳城救过你?”
他的声音轻柔,像是要将雪融化,“彼时,我俩负伤潦魄。在山中二人共吃一碗水煮山笋,寡淡无味,却也吃得别有味道。”
沐烟雪没有答话,别开脸背对着沈然。风起,雪飘,红梅在枝头摇曳,好似要落下来。
沈然将壶中余下的美人酿洒于雪中,看着沐烟雪,静立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