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送别的一幕比想象中的要令人感触。孟醒向来看淡这些,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自己的生命没有重量也没有价值,若是到需要放弃的地步他绝对不会挣扎,谁要拿走就好,但还是在这样赤裸呈现在眼前的死亡表现出一丝动摇,转头没再看了,却惊奇地发现江措的眼神里出现了少见的、浓烈的东西。
那双常常充满散漫自由的眼睛此时震颤明显,眼神如同钟敲一样,沉重地落在那块凸起的白布上。
“你怎么了?没事吧?”孟醒下意识地问他。
“没事。”江措很快也不再看,穿过寺庙的一排转经筒,带孟醒往里走。
主庙殿门大开,供奉着一尊巨大的四臂观音寂静像,观音像前的正中站着一位同样身着袈裟的老者,脸上皱纹密布,仪态姿势却看得出身体康健硬朗,其他僧人都围在他周围。
“那是我师父,”江措说,然后狡黠地笑了笑,“不过我现在不是很敢见他,他总是要唠叨我,所以我们绕一绕?”
他们绕过寺庙,走到一半,有三四个看起来和次仁同龄,约摸十岁出头的孩子聚在一块,见到他的脸就三三两两笑开:“阿措哥哥!”
“干什么,”江措走过去,一人弹一下脑瓜,没使劲,“堵我啊。”
其中一个扎着麻花辫的小女孩笑着说:“是啦,知道你回来了嘛。”
“这次待多久呢,”另一个男孩问他,“每次回来就待个一两天,这次有空和我们一起比赛乌尔朵吗?”
江措的回答一如既往地模糊,“不知道,再看吧。”
孟醒站在一边,离他们不远也不近,虽然语言不通,看上去完全被隔绝在外,但这种场面他第一次和江措骑马时见到次仁时就经历过。
孩子们看向他,每一点瞳仁都憧憬又明亮。
这么大一个面生的成年男性站在一边很难忽略,很快就有孩子注意到他。
在那些孩子眼里,他完全是个外人,皮肤不像他们一般黑,连眼珠都是格格不入的绿色,一时间都迟疑起来。
没有人欢迎他,可他是从阿措哥哥屋子里出来的人,况且他看向阿措哥哥的眼神——每个人都面面相觑,分别从对方眼里找到了和那人相似的东西。
“阿措哥哥,”小女孩小声问他,“那个是外国人吗?”
“不是,是我的汉族朋友。”江措准备要走了,剩下的路孟醒不被允许走下去,对女孩说,“丹珠,帮我招待客人,不用怎么操心,你们去哪玩儿就带他一起去哪好了。”
说完转头对着孟醒笑:“我走了,你先跟着他们,想自己玩儿也可以,我会来接你。”
江措走后,几个孩子很听他的话,很迅速地都围在了孟醒身边。
被叫做丹珠的女孩仗着孟醒听不懂藏语,对伙伴说:“阿措哥哥又带外人进来了,不是说达瓦村长不喜欢吗?”
男孩回答她:“你见阿措哥哥什么时候管达瓦村长喜不喜欢了?不过既然是阿措哥哥的朋友,我们还是不要让他见到达瓦村长了吧。”
几个孩子点点头,不过他们也不知道达瓦村长在哪儿,毕竟这么大一个广场。
“没关系,”丹珠说,“带着羊的就是达瓦村长,如果看见羊,我们就跑!”
她说完,向孟醒伸出手。
孟醒不明所以地对她眨了眨眼睛。
“牵、我、呀,”丹珠是这些孩子里汉语最好的,但是和次仁一样有些卡壳,“我们,带你去玩!”
孟醒被她牵住的一瞬间,掌心的温热一路传导至心脏,好像真的有什么在被更加直观地努力地填满。
这些孩子决心不让孟醒见到他早有耳闻的达瓦村长,江措前一晚也下意识地带着他避开父亲的屋子,然而孟醒还是和达瓦村长避无可避地见了一面。
就算外界的科技发展已经超脱预想速度,原始牧区的孩子们的娱乐方式还是不考虑电子产品,带着孟醒往山上的蜿蜒曲折的偏僻处走。
越走人越少,动物越多,丹珠牵着孟醒的手,一个一个给他指,这是岩羊、那是土拨鼠、还有那个是谁家的马跑上来了,怎么不待在马厩里,真是的。
孟醒听丹珠的讲解,也觉得有趣,这些动物在藏区很常见,但这么近距离接触是前所未有的新奇。
他们走到一处低凹处,然后丹珠停下来,对孟醒指了指山下。
“你看,这里能看见阿措哥哥。”丹珠笑着说,“这是我们花现的,秘密基地,你不要告、诉他哦。”
“但是仪式开始以后,我们就,不能看了,只能在,开始前,看一眼。”
这里视野开阔,灌木稀疏,低头往下不远处就是天葬台的全貌,看得很清楚。江措站在中间,强巴还没有被送到这里来,他一手拿着锤子立着,风卷起沙石,带起他的衣摆和发丝。
黄沙铺满整个视线,此时就只有江措红得烫眼又鲜活。
孟醒看得有些出神,这时,运载着尸体的小马就一步一步,由次仁亲自拉过来了。
“走吧。”丹珠很有经验,扯了扯孟醒的衣角,“我们不能再看了。”
“好。”孟醒点点头,往后退了两步,突然感觉小腿顶到了什么东西。
他回头,是一只白乎乎毛茸茸的、干净的羊,看大小已经成年,两只耳朵上穿着彩色的布条,脖子上挂着一个很大的铃铛,额头上也戴着漂亮的饰品。
它那对横杠一样的眼珠与孟醒对视时,还“咩”了一声。
“……”
“啊!”丹珠尖叫,“是村长的羊!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