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她深深叹息一声:“有时为了纠正你们的错误,身为父母的诸神不得不出手管教,而这严格的爱,竟然会被你们误以为是伤害……被自己的孩子这样误解,妈妈也感到很难过。”
照理说,他已经成功圆过了方才在聆听母神教诲时走神的事情,应该顺其自然地用几句反省和忏悔结束这个话题——但在那一瞬间,阿伽实在难以遏制自己想要继续这个话题的冲动:“伊什塔尔曾经因为不满乌鲁克供奉了的新的女神,于是蛊惑阿达德引发洪灾淹没了库拉巴,这也是对孩子的爱吗?”
“那件事她确实做得太过了。”宁胡尔萨格说,“伊什塔尔只是一个被她父神安努宠坏了的小女孩,就算日后掌握了权柄,也改变不了她骨子里那种任性的作风。她总是想让贤者和王室向自己服软,难免行事过激,有失分寸。至于拉玛什图……罢了,没必要非议我们的盟友,不过因为贪婪而染指自己没资格得到的东西,不免会落得这种下场。”
宁胡尔萨格是恩利尔时代的主神,对于安努和他的儿女们都谈不上喜爱。尽管如此,阿伽也能感受到她对伊什塔尔的做法本身并不反对,只是觉得她“稍微做过头了”,对于人类的“错误”,只要“小施惩戒”即可。
比如说,伊什塔尔女神水淹库拉巴害死了数以千计的人,而他们的母神认为“只需要”死个几百人足矣。
这就是神明所谓父母般的爱吗?难怪安努会把埃列什基伽勒丢进冥府,丝毫不管自己女儿的死活。
用餐时间结束后,阿伽一如既往地前往谒见室与大臣们商榷政务。不知道是受母神的魔力影响,还是这个时代的基什与他生前相比确实没有发生太大变化,他在被召唤后很快接手了各项要务,其他大臣对于要侍奉一位陌生的王也没有任何意见。
“暂时没有其他政务亟需您处理了。”大臣说,“待宁胡尔萨格大人看过泥板上的内容并予以肯定后,我们就立刻派人着手去做。”
其他人离开后,阿伽独自一人留在谒见室里,盯着因为岁月磨砺而生出倒刺的桌案发呆。大臣们必须请示大母神后才会实行王的政令在基什并不是什么稀罕事,从他的父亲恩美巴拉格西到他执政期间都是如此。若非他日后杀死了母神,这项传统也许会一直延续下去。
但他就是忽然感到很荒谬。
自他有记忆以来,宁胡尔萨格从未处理过一天政务——当然,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因为这本就不是神明的职责,而是神明代理人的职责——然而他很确定,宁胡尔萨格或许了解基什的一切,但仅限于一个模糊的概念。比如今年的降水量是多还是少,庄稼是丰收还是歉收。
对于一些更具体的问题,例如连年t战争导致基什人口减少,导致农民的总数下降,以至于即使风调雨顺,粮食也十分有限,或是灌溉过多使得田地盐堿化(这个知识还是他在乌鲁克学到的),小麦无法顺利长成导致农荒,他们的母神是一概不知,并且毫不在意的。
即使如此,他的大臣们依然事事都要请示宁胡尔萨格,哪怕他们知道对方的回答仅凭她当时的心情,因为他们坚信母神爱着基什,爱着他们,就像宁胡尔萨格也认为自己爱着人类——很多神明都有这种奇妙的自我认知,尽管它们大多完全不在意人类一方的想法,只是单方面地将自己的爱或恨加之于“人类”这个笼统的概念之上。
说到底,这些神真的爱他们吗?还是说,他们只是沉浸在这种“我这么爱人类,人类却辜负了我”的自怜自艾里难以自拔?
这股突如其来的压抑感许久都没有散去,甚至持续到了他晚上去找缇克曼努的时候——她没有出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发现无路可逃而放弃了。
“三天之后就是国婚。”他照旧在缇克曼努身边躺下,尽可能不压到她的头发,“你马上就能重获自由了。”
对方发出了一声模糊的哼笑,不知是为了清嗓子,还是对他口中的“重获自由”嗤之以鼻:“我还以为在正式举办婚礼前,她会先来牢房检查一下,确认我的野性是否如她盼望的那般被耗尽了。”
“母神不会来的。”阿伽沉默了一会儿——接下来的话听起来可能有些荒唐,但他还是选择了坦诚相告,“她其实很惧怕你。”
缇克曼努对于这句话似乎不太意外:“但她还是相信只要我嫁给你就能解决一切问题?”
“我也不知道……母神对你的态度很复杂,她想要你,与我结婚只是她得到你的一种方式。”
说着,一股莫名的冲动涌上了他的心头——不,她不应该留在这里,不应该和他一样成为母神的奴隶。
真奇怪,他晚餐时明明没有用酒,为何还会有这种可笑的想法?乌鲁克是基什最强大的敌人,而缇克曼努是这个强大敌人的缔造者,放她回去等同于放虎归山,更何况他心里并不想将她还给吉尔伽美什。
但他的身体还是背叛了他,当他伸手从后面揽住她的腰,想要寻觅一些亲密和温暖时,那些话几乎不受控制地从他的喉咙里跑了出来:“做我的妻子吧,缇克曼努,就在今晚——只要今晚,然后我就帮你逃走。”
“……不怕被宁胡尔萨格惩罚吗?”仅凭声音很难分辨对方此时的情绪,但即便是她,多半也觉得他刚才的话不过是一句玩笑吧。
“顶多被扔进兽之母巢沦为怪物的养料罢了。”
作为王,他当然爱着基什……那么基什呢?它也爱他吗?还是说,他不过是基什人用来表达对母神渴仰之情的媒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