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画晴不禁满嘴苦涩,叹息道:“锦玉,你知道吗,魏大人此去渭州,兴许是三年、五年、十年……才能再见了。”
锦玉不知如何接话。
秦画晴眼神微微一亮,将那步摇珍而重之的放回锦盒,道:“他于秦家有恩,这般走了,也不知父亲有所表示没有。不如……不如我去送送他。”
“这怎么成!若是平日也就罢了,可今天是小姐你的及笄礼,府里这么多双眼睛都看着你呢!”锦玉忙不迭打消她的念头,可秦画晴却越想越可行,竟是刷的站直身子,眼里放出光彩,“对啊,我可以去送行!”
锦玉急道:“小姐,你走了,夫人来寻你怎办?”
秦画晴思忖道:“嘱咐黄蕊,让她把人拦在外边,说我头晕休息,不便打扰。”
“可是……”
“没有可是!”秦画晴拿起手炉,一字字道,“灞河也不远,咱们快去快回,无人会发现的。”
她意已决,锦玉为奴也不好阻挠,将暖烘烘的手炉塞进秦画晴手心,飞快取了柄竹绢伞,主仆二人从后门溜了出去,宾客都在正堂,仆人也在那边伺候,竟是十分顺利。
风雪呼啸,长街上冷冷清清,莫说雇马车,就连寥寥几个行人也都裹衣疾行,神色匆匆。
锦玉好不容易雇到一顶软轿,但轿夫听说要去长安城东二十里的灞河,都不太愿意。两人费干口舌,那轿夫才点头同意。
时间紧迫,秦画晴也没有多谈,上了轿子,颠簸了大半时辰,总算停下。
城外积雪无人清理,已经没过了小腿,秦画晴有些后悔,却只有硬着头皮前行。四下寒风肆虐,白茫茫一片,厚厚的斗篷也遮挡不了那刺骨的严冷。
过了灞桥,再不远便是津渡,河水宽广,常年湍急,因此不会结冰,这样的天气走水路,顺流直下,可比在覆盖积雪的官道还要快捷。
秦画晴咬紧牙关,提着裙摆,深一脚、浅一脚的艰难行走。待转过大雪覆盖的弯道,河流水声便愈发清晰起来。
岸边停着寥寥两艘船只,几名小厮正在往船上搬运箱子货物,到底是锦玉眼尖,抬手一指:“小姐,你看,那是不是徐伯?”
徐伯穿着一件棉袍大褂,头上戴着顶羊皮毡帽,正在给那些搬运箱子的小厮撑伞。他将伞微微一倾斜,便显现出一道颀长的身影,那人一身浅灰色圆领袍,身披青羽滚毛边的披风,秦画晴再熟悉不过,她眼底一热,脱口喊道:“魏大人——”
远处传来细微的呼唤,和着呼啸寒风,听不真切。
魏正则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听,就见徐伯一转身,大喜过望:“哎呀!是秦姑娘!”
他不禁一愣,侧目望去,漫天风雪中,一抹纤弱的桃红身影正提着裙摆,踩着厚厚的积雪,朝这边快步奔来,身后的丫鬟举着伞,竟是追不上她。
秦画晴气喘吁吁的跑到他跟前,扬起一张冻得通红的脸蛋,目光盈盈:“……魏大人,我来给你送别!”
三十章 折柳
她桃红色的斗篷濡湿成深红,头上是及笄时插的金簪,衣服隆重而华贵,看情形,竟是从及笄礼上追了过来。
秦画晴见他凝视着自己久久无言,不禁轻声唤道:“魏大人?”
魏正则回过神,抬手拂去她肩头白雪,神色复杂:“让我如何说你?昨日还病着,今天便冒雪而来,当真以为伤寒不伤身?”
秦画晴咬了咬嘴唇,低声道:“还要多谢魏大人,吃了宋太医的药,身子早就好利索了。况且……”她语气一顿,“况且你离京,一别不知经年,我无论如何也得来送你。”
渡口不远处有座草亭,魏正则看她鼻尖被冻的通红,便撑伞带着她走过去暂避风雪。
锦玉见得此景,正要跟过去,却被徐伯拉了回来。
亭中依旧寒冷,只是不用被飘一脸冰渣。
秦画晴手炉已经凉了,抱在怀里反而更冷,她索性随手搁在亭中的石桌上。看着雪中二人蜿蜒的脚印,秦画晴心下一动,定定的望向魏正则。
他负手而立,看着亭外纷飞大雪,随和的目光说不清道不明。
秦画晴率先打破沉默,问:“魏大人,你被贬去渭州,为何不告诉我?”
魏正则压低嗓音,缓缓说道:“除了让你心生愧疚,又有什么意义?”
秦画晴一怔,竟不知如何作答。
她的确愧疚,而这愧疚里又夹杂了一丝丝她捉摸不透的情绪。
她垂下头,声如蚊呐:“于大人你来说,的确没有意义,可这件事因我而起,我便有责任知道,今后也好尽力弥补。”
魏正则侧头看她,正好看见她眼上长长的睫毛,仿佛停留着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
他不自觉放柔语气:“世事如流水,哪有定数?忠言逆耳,皇上本就不满我,不满李大人,贬谪乃意料当中,你一个小姑娘自责什么?”
“……我已经十五了。”秦画晴下意识反驳,眼中带着一丝倔强的神情,“难道在魏大人眼里,我是个不谙世事骄纵不堪的小姑娘么?”
魏正则一愣。
她除了年纪尚小,可心思却十分细腻,哪有半点骄纵的模样?
于是轻轻摇头:“我从未这样觉得。”
秦画晴神色一松,嘴角漾起抹浅笑,她搓搓冻僵的手,问:“魏大人从前去过渭州吗?”
魏正则沉声道:“这倒未曾,但听说渭州人杰地灵,乃荆国公故乡。”
“其实家母便是渭州鄣县人,外祖母前不久才寄信来过。”秦画晴微微一笑,“渭州地处陇右道,虽然十分贫瘠,但百姓皆遵礼守法,不仅如此,鄣县还有一座天宝峰,山高万仞,常年积雪不化,相传王母娘娘和玉皇大帝便是在天宝峰相识,魏大人若公务不忙,倒可去观赏一番。”
魏正则随口笑答:“今后有的是时间。”
虽是一句玩笑话,但秦画晴却忍不住心下一沉。
是啊,他有好多好多年的时间。
渡口边,几个大箱子已经全部搬到了船上,徐伯和锦玉正说着什么。
秦画晴不由仰起脸,看向魏正则一贯清俊儒雅的面庞,想要将他模样记在心底。想到二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不自觉的,眼眶微微发热,视线也略有模糊。
秦画晴一惊,立刻低下头,声色带着一丝鼻音,问:“魏大人,你此次离去,什么时候才会回京?”
魏正则眼底闪过一抹复杂,“说不准,看朝中局势。”
“哦……”
秦画晴低下头,不知该说什么。
魏正则看着她单薄的身影,心念微动,抬手解下腰间的椒图墨玉,敦声道:“你今日及笄,我也未备厚礼,这块墨玉是金殿传胪后张素老师亲赐,天下间只此一枚,你且收下。”
秦画晴闻言一愣,看着他手心的墨玉,没有去接。
“魏大人,你不是送了贺礼吗?”
魏正则却轻笑出声,目光柔和而深邃:“不一样,这是我亲手送你的。”
秦画晴被他一笑迷了眼,道了句多谢,鬼使神差便伸手接过,珍惜的放进袖中。她忽而想起一事,迟疑片刻,鼓足勇气从怀里拿出那绣了两月余的荷包,双手递去:“礼尚往来,魏大人切莫觉得寒酸。”
荷包上绣的并不是鸳鸯、花卉之类的俗艳图案,鸦青色的绸缎为底,用银线勾勒出一圈圈繁复云纹,简单精致,看得出费了许多心思。
“甚喜。”魏正则由衷说道。
刚好腰间的墨玉不再,挂上这荷包也同浅灰色的衣衫相得益彰,他低头去系,却怎么系都不好看。
恰在此时,一双白皙的玉手伸来,帮他系个活结。
十指纤纤,指甲是好看的淡淡粉色,但因为被冻僵,动作不甚灵巧,魏正则心下一动,顺手便握住了她的手。
仿佛像握着块玄冰,冷的惊人。
秦画晴身子一僵,连缩回手都忘了,呆呆的抬起眼,闪过羞窘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