撩袖,手背拂在新娘的额头上,又是一个怨灵。
亓官家却说:“那公子,我若不愿离开,公子可否收留我……”
“你说什么?”
斐守岁倏地转头,墨发炸开似的飘,衬得他脸色皙白,他看到亓官家的跪倒在地。女儿家因墨水术法变大的身体,在他眼中格外不协调。
“何意。”
“我、我……”
女儿家瑟瑟发抖的样子,斐守岁见了,默默缓下声音:“你在墨笔里待了这些时日,该是知道我的为人,实话实说便好。”
话了,亓官家的犹豫良久。
“是……是我不想轮回受苦,要是能为公子卖命,哪怕挡刀也是、也是……”
“……”
斐守岁在给新娘们把脉,没有回头看亓官。
亓官惶恐,再说:“我知我是个无用之人,可这几月来的日子却比活着的每一天都痛快。公子!要我再投胎轮回,困于闺阁,我……”
斐守岁听罢,笑了声。
“公子……”
“随你。”
亓官家的不可思议般:“公子当真!”
“君子一言。”
这也不是第一个了。
斐守岁的墨笔中藏了不少不想轮回的鬼魂,他能用术法了却他们的怨念,也能骗过阴曹地府的鬼使,哪怕被发现了,他也功过相抵。
当是无聊旅途的一味暖香。
“但你要是‘好吃懒做’,我留不得你。”还是要唬一唬的。
亓官家的喜极而泣:“公子真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父母?”斐守岁笑道,“我至今不知你姓名,可否告知?”
“姓名……”
女儿家听罢起身,她掸了下本看不大清的墨水衣裳,朝着斐守岁福了福,“小女子梧桐镇人士,亓官家第十五代家主的二姑娘,唤亓官麓,及笄那年取字‘愿’。”
亓官麓,字愿,麓为山脚之树木。
斐守岁也站起,朝亓官麓拱手作揖:“麓姑娘。”
不唤那无甚用处的二字。
亓官麓当是笑着,回道:“小女子多谢公子照料。”
好不容易站着了,她复又跪下磕头。
斐守岁将其扶起:“正事要紧。”
正事言的是救人,不光要救戏台上的,还有在另外幻境的谢家伯茶,至于陆观道,老妖怪倒并不担心。
那个眨眨眼就能流泪的小孩……
非也,已经拔葱似的长大了,不过流眼泪的卖乖法子他是一直不曾丢弃。
斐守岁蹲下.身,给新娘子们搭脉,一想到此,他的手停下,手指不自知地蜷缩,眼前明明是素不相识的女儿家,脑内却无端冒出一个两个陆观道的影子。
影子也算不上好看,端端正正,合乎眼缘,但就是想起来了,挥之不去。是湿乎乎的面容,总喜欢两双手抓着他的衣角,哪怕个儿高了,也还是那副德行。
看不透他皮下的真情实意。
想起来还有些发笑,一般的人儿长到这样的年纪,定是有心事的。有了心事就有忧愁,忧愁一来那神思与别扭也一同挤占,如此这般就是一个活结,解开很是方便。反倒是陆观道,直了了的麻绳,摊开了放,叫斐守岁系上也不是,不系显得唐突。
一边想着,一边把脉。
等到亓官麓唤他,他才回过神。
“公子!”
“怎了?”
“这些姑娘家该?”亓官麓左右肩膀各背着一个新娘子,“我方才粗粗数了下,三十人有余。”
斐守岁看了眼一排排躺着的新娘,他把脉并非断什么生死大病,仅通过触碰感知怨念藏在何处,皮为媒介。
他道:“你不必出手,看着就好。”
“是。”
便见斐守岁耐心地为最后一位新娘诊断,他撩了下长发,默默退后数步,朝着众女子先拱手行大礼。
口中言:“得罪了。”
抽出腰间画笔,预备念咒掐诀。
这回念诀与以往的都不同,往常不过度化一个魂魄,现在足足三十多号人,斐守岁必然要全力以赴,否则怨念反噬,带动他身上死人窟的怨气,那就是倒大霉了。
是一出不折不扣赔本的买卖,斐守岁却照做不误。
只见画笔在他手中悬停,盈盈墨水滴在戏台上,他长发飘飘然,被浅蓝色妖力托着:“姑娘们,轮回路上可别走散了,不然没有个搭伙的伴儿,去望乡台时,何等寂寞。”
也不知在说给谁听。
又言:“要是姑娘心愿未了,大可与我说说,我能替姑娘办到的绝不推脱。”
像是在安抚一直哭闹不停的小孩,斐守岁的话跟随墨水术法缓缓流淌,小溪一般将众女子的幽怨带出。
幽怨中。
女子们在低声细语,说的是老家母亲可好,她们少时就被拐走,已经二十载未有喝过故乡的水。
也有恨意,恨那些不是人的人伢子,用着一文钱骗她翻山越岭,到了苦寒之地。
但更多为哭声,哭成绵绵小雨,无一人放声哀嚎,她们的灵魂坐在尸躯上,用衣袖掩面,哭时还在乎声响是否太大。
斐守岁将这一切收拢,一遍一遍听着哭诉。
“善心公子,你若得空替我去一趟……”
“公子公子,那日救我的少年,想是早娶妻生子,公子能……”
“公子呀,我没什么心愿,不过……”
“俊小哥,你若是……”
斐守岁掐诀一一回应。
“那地多年来未有洪涝,收成一年好似一年,姑娘不必担心……”
“我多年前路过此地,碰巧遇到了姑娘所言之人,他孤身一人,在山中打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