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小时候,他的母亲一样。
这样的寒夜,楼下依旧有叫卖的摊贩,路人寥落,形形色色,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跋涉在雪地中。
这个乱世,到处不过都是如他一般不得不费尽一切求一口喘息的蝼蚁,他们卑躬屈膝、彷徨无助,他们自私、贪婪,充满欲望或者仇恨,却又渴望温暖,他们在良心和狠毒中绝望着煎熬,出卖一切,也因此而存活,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甚至并没有柳子君手中那管冰冷的武器。
柳子君不由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长剑,一直以来,他更多的是用这把剑划过那些敌人的咽喉……其实,他十八般武艺样样俱全。而他样样俱全的十八般武艺,却也是自幼从他厌恶的柳氏家族中的那些长辈身上偷看偷学开始的。
他对功课学武从来都是十分刻苦,他这般的刻苦,便是因为他坎坷的命途,从他一生下来就注定了——一个不被父亲和家族承认和关照的孩子,能有什麽好的命运呢?
纵使相较于悲惨的女子,他幸运地被生作了男子,纵使他是生于名门大族。可不被父辈承认的孩子,又如何摆脱他人的嘲弄和命运的不公平。这个世界,早就给人划分了界限和等级,没有足够的积累和力量,他又如何能避开一切的偏见和歧视。
如他这般出身的人,是注定不幸的,而在一个男人的世界中,天真幻想或者无力改变环境的女人,就更加容易不幸,她们的命在身边的人眼中,往往不如一匹马来得值钱的多,像这个小巷中总是会发出哭喊的女人们,也像他那娼门出身、美貌温柔的母亲。
他的母亲,出身比这小巷子里大多数卑微的女人们,都还要低微多了。年轻美貌的时候有一些醉梦繁华的盛名,而被风尘之人称一声“夫人”,可在他人眼中,也不过是花街柳巷的一个贱籍娼妇,一个,被卖身契约束缚的奴隶,即使穷困的普通人家都可能看她不起的女人——即使她拼命靠着出卖自己的身子攒了一些积蓄,而这些积蓄足够养活省吃俭用的普通六口百姓之家大半辈子。
所以,她也一辈子在追求什麽‘良家妇女’的德行,这,也是他那出身幸运故而高高在上、名义上的父亲所对母亲的需求——柳子君后来才知道,他的亲生父亲并不是他名义上的父亲。
他的亲生父亲不是那个柳氏家族贵出的相爷柳覃,他柳子君真正的生父,就是他唯一的血亲哥哥柳子期的“生母”,那个出自异族月氏而被柳覃强娶了的男人。
他们族人中可以男身生子的那些人,多半是有着相当不错的姿容,君氏那位容貌绝顶的贵族二公子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而柳子君和君二公子一样,是出自同族的人所生。只是,他们同为人,却并不同命。
也因着这段关系,柳子君方才可以如此轻易地取得他君氏豪门侯爷的关照和包容——若非如此关系,柳子君也早就在背叛荆离、诛戮蔡介余党又出卖君钰之后被斩草除根了,又哪来如今得君钰庇护而在宣国扎根新生的官途?
世人常笑妓子无情,道她们骨酥筋软,逐利薄义,可若非如此,妓子又如何在这风霜满地的残忍浊世自保而存活?有钱有势,自然可以慷慨解囊,宽容大方,因为有的选择;可是一个出身卑微的人,哪有什麽选择呢?善良、慷慨,那只会叫自己为之搭上一切。
他从来都知道这个道理的。
在他幼年,为了一颗糖,替那个含香阁卖花的小女孩拼命,而后被她畏惧强权而出卖的时候,他就知道得清清楚楚了。
那个女孩没得选择,而柳子君也一样没有。
世事茫茫,风烈日摧,春光从来照閑人。如他们这般的轻命者,不过是在风尘中缝石爬攀罢了。
想起来他母亲的那些事,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心境,柳子君都会觉得他母亲对他人于她框设囹圄的追求态度,是那般的癡愚而可悲。
柳覃跟一个生来穷困而被卖做娼妓的女人讲什麽妇人德行,可那他柳氏出身高贵的公子又为何频频流连花丛,而又张口所念所谓圣贤之道呢?
他们男人多是这般的虚僞,张口仁义道德,而手上做着最下流狠毒的事。可只要他们掌握了权力,自己就永远是活在光辉灿烂里的,面具之下的龌龊,他人又哪有资格说道呢?世道也从来如此,虚僞待下人,只有如他一般如蝼蚁活着的人,才会被早已构建好的不公框架所束缚。
柳子君始终不明白,什麽是良家?三从四德是良家,任人鱼肉是良家?或者说,达到世俗的认可才是良家?
当他对母亲说他以后一定要出人头地要让她过上好日子的时候,母亲却告诉他要他做一个‘好人’,要堂堂正正地做人,不要再学她那样。
哈,可笑!
“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
她母亲这种未曾习过律法礼教制定的温良之人,又如何明白她不过是只笼中之鸟,她连打开笼子的钥匙都不曾拿到,吃口饭都不过是在求人的施舍,何况于选择“良家”?“良家”,母亲当年的这种举动,始终都让他想起来就发冷发笑——若非如此,他的母亲想必也不会在吃够了苦之后,还要为了所谓世俗目光,早早殉身而逝去。做他们男人口中的良家妇女这般的人是要有本钱的,这个世道对他的母亲这麽残忍,而她的想法却还这麽的天真。而他,若是如她母亲一般的天真,恐怕早就和她一般,早早死了年少。
年幼的时候,柳子君想的只是能站在宗族的祠堂前。他亦无需他人的膜拜,只是想要不再任人欺淩而挺直胸膛做人,可是那时候,所有人都告诉他,娼妇的孩子也是“妖怪”,“不干净”的人是不能入祠,否则会污了“祖宗”,而他所受的欺淩,因他是娼妇所生,他们都说是合该的;后来,他年岁渐长,他想要的是出人头地,他想证明自己的才智武艺样样都要强于柳子期,强于宗族中的其他子弟。终于,他拼命搭上了荆离,荆离告诉他,只要他柳子君能帮到他,就是毁了柳氏的祠堂又如何,那时候天真的他欢喜极了,他以为他终于可以用自己的努力实现自己的愿望,可是,后来他渐渐地发现,在荆离这头唯利是图的猛虎的爪牙下,等来的也不过是对自己来说更深的囹圄,他开始卑躬屈膝地出卖自己的一切,他的自信、他的尊严和他的身体,以及他的一切一切,皆在那时候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