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跟导演混熟了,也渐渐能接一些配角。慢慢的挣得越来越多,给他爸治病欠的债也就还清了。那时候他过得不错,事业小成,有了点积蓄,想着让母亲过得好一点,就贷款买了别墅,接老人家去享福。
没想到,没舒坦两年,他母亲跟着小区里的一帮贵妇人玩,竟然染上了赌瘾,一开始还不敢说,输了就去借高利贷,结果越借越多,债台高筑。还不起的话,对方要砍了他母亲的手。他又不是大明星,这两年拼死拼活的干,也只还了个零头。
我跟他是老朋友了,借他钱吧,他不愿意,只好多多给他机会,让他渡过难关。他其实演技不错,就是没碰上机遇罢了。这次电影如果大卖,那他欠的钱差不多就能还上大半了,如果能借此够跻身一线明星,那还清债务也就指日可待。”
蝶衣听完,半晌无语,默默的挂了电话。秦琴见他这样,心里没底,只能祈祷段磊平安归来。
第二天,蝶衣在茶楼里见到了段小楼。看着他青一块紫一块的脸,蝶衣内疚的说:“有去看过医生吗?身上还疼不疼?”
段小楼笑了笑,说:“我皮糙肉厚,这几下不疼不痒。而且令堂下手可比不上当年师傅的鞭子。我是一点事儿都没有。”
说完,两人之间便是尴尬的沉默。蝶衣不自在的点了小炉子,开始一招一式的表演茶道,最后将碧绿的茶水倒入另一个茶壶中,推给段小楼。
段小楼反握住茶壶,怀念的说:“难为你还记得师兄喜欢这样牛饮。”
蝶衣淡然一笑:“师兄的事,蝶衣总是记得的。”说完,又开始煮另一壶茶。
段小楼看着他精心保养葱白一样的指尖,身上朴素淡雅却暗藏奢华的汉服,还有袖子里露出一截的翠绿得像是滴下来的镯子,叹道:“上辈子我就想,你这样的人,不应做下九流的戏子,合该叫人宠着,捧在手心里才对。果然,这辈子老天有眼,算是补偿了你上辈子受的罪。”
蝶衣没有说话,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抬头仔细端详着他,最后说:“你还是原来的样子,一点都没变。”
段小楼苦笑道:“师兄早就变了,只有师弟,一直都是那么的风华绝代。”
蝶衣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品了一口,说:“你家里出了事,为何不来找我?你不可能不知道我在这儿。”
段小楼哈哈一笑:“又不是什么大事儿,师兄应付的过来。”
蝶衣不说话,只看着他。渐渐的段小楼也笑不出来了,长叹一声,道:“师兄害了你,又怎么有脸去见你呢。”
水汽氤氲,茶香淼淼,包厢外的大厅里,有女艺人在唱评弹,和着三弦和琵琶,弦琶琮铮,吴侬软语,清轻柔缓。
蝶衣望着空中,听了一会儿,低声说:“这南方就是好过,若是在北京,这会儿子早就冷得要冻掉耳朵了。”
段小楼说:“是啊,大风刮得跟刀子似的,又冷又硬。这南边,人软,水软,连冬天也是软的。”
蝶衣继续说:“我记得当年,也就是这个时候,我娘抱着我去了咱喜成福科班。她以前从不带我出门,只把我关在屋里,她接客的时候我就在屋外头的过道里等。那时候我穿着裙子,系着红头绳,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女孩子,以后也会像娘一样。”
段小楼说:“我记着呢。你娘长得真漂亮,头上带着一朵红色的绒花,看得一帮小子眼都直了。你也很漂亮,水灵灵的,当时大家都心想,难不成师傅要收女徒弟了?”
蝶衣拢了拢鬓角的头发,接着说:“那天真冷,冻得手发麻,娘一刀砍来,我都感觉不到。”
他无意识的摸着自己的小指的指根处,面色显出一点凄凉来。段小楼见了,想伸手握住他,但还是收了回来,只低声安慰道:“一切都过去了。”
“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戏班子里的孩子笑话我是窑.子里出来的,我一时生气,就把被子烧了,结果晚上没的盖。”说道这里,蝶衣忽然笑了,抬起眼看着段小楼,“然后你就进来了,那时我想,这是谁啊,怎么一点都不怕冷呢。你看我傻乎乎的站在那里,便分给我一半床,咱俩那天晚上就盖一床被子睡,这一盖就盖了十多年。
后来的那些事,我怪过你。但是后来想想,谁叫咱们生于乱世呢。这世道,它不叫人活,又能怎么办呢。所以我早就不怪你了。那时自戕,也不过是觉得活着已经没了意思,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段小楼清了清嗓子,带着点哽咽说:“我心里明白,总是我对不住你。”
蝶衣抽出手帕,点了点眼角,说:“咱哥俩在一起唱了五十年的戏,经历了那么多风风雨雨、生生死死。说实话,我家里人,对我也没有你了解的多。
你拒绝秦琴的帮助,那是因为他是外人,那我呢?一辈子的情谊,还比不上那些身外之物?咱们无缘……无缘做夫妻,难道,兄弟也做不成了吗,师兄?”说完,眼泪就从眼眶里落了下来。
段小楼吸了吸鼻子,只喊了一句“小豆子”,就再也说不出话来。
蝶衣看着他,慢慢走过去,抱住他的头,呜咽着说:“那年你玩蟋蟀,不唱戏,师傅一大把年纪,气的要我拿烟锅烫你,说我是你一手成全出来的,现如今更要拉你一把。我不肯,师傅就打我,你舍不得我挨打,愣是替我受了。后来咱俩跪在地上听他骂。你还记不记得他跟咱俩都说了什么?啊?小石头!”
段小楼也伸手抱住他,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哭着说:“记得记得,师兄都记得,都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