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当听见戚师师的话时,姜朔下意识便要拒绝。
话方至唇边, 尚未脱口, 又兀地顿住。
他看见身侧少女那双微亮的杏眸。
她喜欢琴。
她自幼喜欢琴。
如今他好不容易再唤起了她的热爱与自信, 眼下关头,自然不能再去泼一盆冷水。
姜朝谒目光沉甸甸的, 注视着她。
“嗯。”
戚师师点了点头。
“是去清琴坊。”
她心之所向。
除了前去练琴,还有一事——她想离开姜家一阵子, 离开姜朔身边,一个人去静静心。
她能感觉到对方的退让,也能感觉到他的小心谨慎。
这反而令她有几分窒息。
姜朔默不作声,未同意,也未拒绝。
马车未在街市上停落多久,一道扬鞭之声,马蹄又朝城东行驶而去。
回到姜府时,院子里落了些小雨。
淅淅沥沥的春雨落尽,不知不觉,便将到了初夏时分。竹帘潮湿,澄明的窗台上落了些潭影。清风吹过,水凼上泛起层层涟漪,淡淡的银色溶在水洼中,整个院子安静得针落可闻。
金乌西坠,夜幕降临。
她这些天练琴练得困乏,人也睡得很早。洗漱过后,戚师师躺入如云朵般一片雪白的帐,方阖眼没一阵儿,便听见自外间传来的脚步声。
似乎有人恭敬唤,一句“大人”还未完全脱口,又被人止住。
姜朔的步子轻缓,戚师师已熟悉了他的步子不带声儿。
有时,对方冷不丁地来到她身后,是会有些吓人。
她闭上眼,装睡。
帐帘被人轻掀起,窸窣一声,重新垂下的床帘被晚风拂得轻晃。
戚师师侧身朝里,后背对着房门口,她感觉身后的床榻似是轻轻一陷,继而一道香风裹挟了过来。
清淡的兰香,沁人心脾,甚是好闻。
姜朔以为她睡着了。
男人的动作极轻,极缓。他蹑手蹑脚地伸出胳膊,小心翼翼地从后将她抱住。夜色倾落,又被帐帘阻隔,雪白的床帐之内,尽是一片昏昏之色。
几许月光落在她披散的乌发上。
青丝迤逦,姜朝谒探出手,唯恐将那头发压住、将她弄醒。
戚师师闭上眼,没有动弹。
姜朔也只抱着她,温热的身形贴靠过来,贴向她后背的脊柱。
他的目光垂落,恰恰贴上她纤细的后颈。
只一眼,他的眼神便沉了下来。
眸光间汹涌着情绪,几经流转。
虽未至盛夏,屋内却燃着热醺醺的暖香。身前少女穿着薄薄的寝衣,露出那一截白皙而纤长的颈。
他知晓——目光再往下一寸,便就在那衣领堪堪遮掩到的地方,再往下便有一道刺目的烫痕。
想起佩娘的话,姜朔心如刀绞。
阵痛,怜惜,心疼。
愧疚。
他的呼吸贴着少女的脖颈,仿若能触碰到她身后那一条长长的疤痕。
……
翌日,戚师师醒来时,身侧已没了人影。
姜朔不知是何时走的,她梦浅,对方走时竟也不带有任何声。熹微的晨光洒落入帐,将人身上笼罩得暖意融融。
她如平常一样,自榻上坐起身,任由下人走进来服侍她梳洗。
只是在她坐至妆镜之前时——
院子里忽然传来响动,有人捧着一张琴,敲开了她寝卧的门。
来者正是姜朔身边的女使。
只见她怀抱着一把绿绮琴,福身对戚师师恭敬道:“大人今日上衙时,特意吩咐奴婢将大人新得的一把宝琴赠与夫人。并要奴婢同夫人说,若是夫人想要去清琴坊学琴,那便去。我们大人不再拦着您。”
闻言,戚师师一愣。
她眉心微微颦起,朝那琴身望去。
似是未料到,姜朔会如此轻易地放她离去,戚师师良久未回过神。
再反应过来时,乌春已在院门口,为她备好了前往清琴坊的马车。
乌春同她道,大人本想来亲自送她,可今日是最后一次批阅裴家卷宗的日子。去京畿司审察过后,午时便要进宫面圣。
戚师师颔首,抱着琴坐上马车。
清琴坊离姜家甚远,一个在京城以东,一个在盛京之西。这使得马车一路颠簸,才才终于到了清琴坊之外。
看着牌匾上的三个大字,一时之间,戚师师竟有恍若隔世之感。
她已有许久未来过此处。
入目的是气派的琴楼,悠扬的琴声,似是自从天际边传来,带着点点辉光。
她的基础功底很扎实,虽整整四年未碰琴,却还是极轻松地通过了坊主的三重考核。对方似乎也很是欣赏她,考核罢了,转过头给她整整三本琴谱。
也不知是不是姜朔提前打了招呼,坊主为她单独腾出了一间房。
因她只是清琴坊的学子,不能带奴仆,只能带着一把琴入内。戚师师平日也习惯了不由下人照拂,一个人倒也是落得个清闲自在。
兀自在屋中,练起琴来也十分自得。
清琴坊的课业十分繁重。
莫说是回姜府了,便就是闲暇时连踏出清琴坊半步,都难如登天。
她性子娴静,清淡如水,在清琴坊内不喜拉帮结派,只顾着一个人闷头练琴。
只是在休憩时,她总是能听见些关乎外间的风声。
裴家被抄了。
裴家上下老小,全部流放西疆,冠上奴籍,永不得归京。
听闻办事一贯雷厉风行的姜统领,在处理裴家一案上却略有些拖沓。一时惹得天子不快,对他还略有些微词。
听着这些风言风语,戚师师手指微顿,继而,她的右眼皮竟也跟着猛一跳了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