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她梦见对方出了事,梦见他离京前的最后一面,梦见那一方绣满相思的手帕,梦见靳州的皑皑白雪。
再后来……
戚师师梦见床笫之上,朔奴那张满带着少年气的脸庞。
她失贞于朔奴之事暴露,千夫所指,众叛亲离。父亲失望,萧氏斥责,方丧子的裴家人亦登门前来,非问戚家要个说法。
她梦见那些人要烧死朔奴,要将她浸猪笼。她的双手被萧氏亲自绑紧,脸上写着刺目的“娼”字。
他们骂她与朔奴,恬不知耻,奸.夫.淫.妇,有辱门楣。
一句句话落在她身上,犹如一把把刀。锋利的刀尖刺破她的身体,将她划割得血肉模糊。
戚师师掀开芙蓉帐,躲在帐中,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鄙夷声,唾骂声,嫌恶声。如同海潮,层层迭迭朝她扑涌而来。
“戚家真是白养她这么多年,亏得还是家里的嫡长女,竟还与下人睡在一起,真是不知廉耻!”
“听说她自幼便没了生母,果真是没娘教的东西。如今戚老爷也不愿认她这个女儿,简直是自作自受,自取灭亡。”
“说不准儿就是她克夫,将裴世子克死了!”
白雪落满了阶台,絮絮地蒙上紧阖的窗牖。姜朔立在炭盆旁烤火,身上刚有了热意,就听见自帐内传来的呜咽声。
她哭得很小声,絮絮的声响,好似在飘雪。
少年身形微顿,侧首望向拔步床。
隔着五步之远,大小姐将两层床帐都放了下来。明灯恍惚,隐约映照出帐内那道瘦弱的身形。她不知怎么了,独自窝在帐里轻轻啜泣。一声一声,哭得愈发伤心。
雨雪未停,窗外残枝不堪重负,“啪嗒”一声,落下捧霜雪。
姜朔的手自炭盆上移开。
浮光掠雪影,他眸中的光影也汇聚在一处。
戚师师寻了帕子,擦了擦泪。素帕一片湿润,可她依旧是止不住声。
这一回,她不止是哭裴俞章,与丧夫之痛相比起来,被捉.奸在床的悔恨与恐怖,更让她感到畏惧。
她恨自己,那夜做出那样的荒唐事。
便就在她欲再拂泪之际,忽然,她听见寝屋内的脚步声。
姜朔步履轻慢,朝这边走了过来。
少女哭声一下顿住。
她护着心口,侧过头。纤长的浓睫上凝了些雾气,视线一片模糊。
透过两层床帐,戚师师能看见那缓缓而至的身影。
她下意识坐直了身,心中也不禁紧张起来。
他的身形清瘦,却也颀长笔直。不等戚师师出声唤,眼看着对方径直,竟走于她床边跪下!
戚师师微惊:“朔奴?”
他这是要做什么?
泪水尚凝在脸上,戚师师又惊又疑,目光透过纱帘。
隔着两道床帐,她看见少年挺立的上半身,他就这般安静而乖顺地跪在床头边,同先前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一般,只是她忠心而恭顺的奴。
“你为何要跪在此处?”
床帘紧掩,纱帐披垂于地,灯色烟煴,被夜风吹得轻晃。
戚师师素衣披身,眸色间隐约有几分情绪。
少年就这般跪在床边,静默了少时。
等到她不耐,终于,床帐外传来极轻的一声:“大小姐。”
他身形微伏,竟投诚,道:“朔奴知晓大小姐挂念裴世子。世子与小姐青梅竹马,两厢情深。奴才生得有几分像裴世子,亦是朔奴的福气。天灾无情,大小姐只是思念世子过甚。当夜之事,错责全在朔奴。是奴不知礼法,鲁莽冲撞,以下犯上。”
“朔奴轻贱,性命垂危之际是大小姐救下奴婢,赐住处,授衣食。大小姐恩重如山,朔奴自不敢忘。若真遇险境,奴贱命一条,愿随时听候大小姐差遣。或生,或死,或刀山火海,朔奴在所不辞。大小姐心生悔恨,哪怕是要朔奴性命,奴亦会献上首级,以绝口实。”
言及此,他顿了顿。
须臾,竟又接着道:“可如若……如若您心念裴世子,愿意将奴留在身侧。奴亦心甘情愿为世子之替身,为大小姐解忧。”
朔奴语气平淡,声音未起波澜。
却又宛若一道闷雷,令戚师师瞪圆杏眸。
他……他说什么?
戚师师“唰”地一声掀开帘帐,震惊地望向地上长跪之人。
少年一袭紫衣,长跪于地,义正辞严。
裴郎喜紫衫,素日鲜少束发,今日朔奴正是紫衫披身,未束乌发。
琉璃夜光,自他头顶拂落,昏淡的夜色落在少年肩头,只一瞬间,竟让戚师师有几分恍惚。
灯火明灭,她仿若又看见了裴俞章。
少女右手紧攥着床帘,心口一阵钝痛。
他说,他愿在床榻之上,成为裴俞章,为她解相思苦。
既有一次,为何不能有两次,三次,千万次。
无论床.上.床下,他都为她效劳。
戚师师失神良久。
碧纱银釭,照得少年鸦睫浓黑如墨,他眼底神色氤氲,让人看得不甚真切。
被勾住下巴的那一刻,朔奴抬起头来。
夜色澎湃汹涌,他乖顺的目光在霎时间,变得大胆而赤.裸。
……
翌日,她同样醒得很晚。转醒时茯香恰好推门而入,戚师师心中紧张,下意识看了眼身侧。
幸好,他已起身离开,不知去了何处。
床帐被人贴心地,两层都放下。
晨光熹微,微风吹动床帘摇摆。戚师师松了一口气,自床榻上坐起身。四肢百骸酸软得厉害,叫她又累又乏。
昨天夜里朔奴埋首在她身上啃,她皮肤白嫩,想必留了些印痕。眼看着茯香便要走过来,戚师师忙不迭将里衣向上拉了拉,好将昨夜的痕迹尽数遮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