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了来一句,我是女子,我什么也做不了来哄骗自己。
膝盖有点疼,关节有些僵硬。
我一言不发地走到外公身侧,把笔搁在一旁,然后从笔架上选了另一只笔递过去。
这才发现外公刚刚一直在描摹的是我母亲的画像。
只是发髻上的红珊瑚发钗,红得发黑,有些突兀。
“母亲看到会很开心。”我盯着画有些出神,眼前似乎看到母亲扶着发钗对我炫耀的模样。
“阿满,为何自请入教坊司?”
外公并未接过我递过去的那支笔,手垂在身侧,极细微的颤抖。
我叹了口气,只觉得无奈:“自古以来,都逃不过。”
“什么逃不过?”
“罪臣之女,都逃不过。”
啪嗒。
手背一点湿热,然后宣纸上也晕开了一点不完美。
全身血液霎时间燃烧、沸腾起来,无时无刻不在叫嚣。
似乎想撕裂我的每一寸肌肤,然后抛洒到这炽热的空气里。
我强忍住想望向外公的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画上那点斑驳。
错了,全都错了。
疯了,全都疯了。
我逃了,我慌不择路地逃了。
我大口呼吸着冷冽的空气,双耳轰鸣,目不能视。
我把脸死死贴在结了一层冰晶的柱子上,试图用彻骨的冰凉告诉自己,一切全然是我看错。
我哭不出来。
我好恨。
我为什么哭不出来?
是不是哭出来,心就不那么疼了?
我好恨!
我快要支撑不住我的身体了,手指嵌进柱子上的雕花里。
刺骨的寒意冻得我脸颊生疼,硬生生逼出一滴生理性眼泪。
我一直以为眼泪这东西,就应该如同洪水开了闸,一泻而下,没有半分忌惮。
可是,那滴眼泪却挂在我面颊的最高处,便没了后备援军,再难起势,只能等待干涸。
明月高悬,刺破屋檐,直直倒映在荒芜雪地里。
月光清冷,和这夜一样寒冷。
秋南把暖炉塞进我怀里,微红着眼眶,只字不提是如何把我从廊下拖回来的。
春秧从柜子里寻了瓶冻伤膏,抿着嘴,摩挲着手往我脸颊上药。
屋子里静谧地只剩下炭火偶发的噼啪声。
我们三个少有这般安静的时刻,基本都是叽叽喳喳,不得安宁。
“吱呀”一声脆响,是枯枝被踩踏的声音。
紧接着是一阵脚步混杂声,混着寒气的风扑面而来,引得烛火晃动,光影闪烁。
宋淑芸。
大红的狐裘围脖衬得她未施粉黛的面颊愈加娇艳,额间的红印还没完全褪下,想必是那日拉扯间留下的痕迹。
陡然间,只剩下深沉急促的呼吸声。
我望着她,想站起身,却没什么力气,只能看着她笑。
她也扯出一抹笑,那双眸子依旧明亮。
一切好似从前。
一切不是从前。
她自顾自地给自己倒了杯茶水,咕噜咕噜喝得精光,然后把围脖扯下,随意扔在桌上。
屋子里只剩我们二人。
“宋大小姐,大半夜来翻我院墙。”我歪着脑袋揶揄道,“不怕黑了?”
“为何要退婚?”她竖着眉,不去管我话里的玩笑,语气生硬,活脱脱一个被人抛弃的小娘子模样。
“我的身份,怎么成婚?”我拢了拢袖口,两手交握,“倒不如当做筹码,搏一搏。”
“博什么?你想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她气急,红彤彤的脸蛋上五官都要凑到一起了,就好像前年灯会上我看到的那些新奇的面人。
“我这不是,做到了么。”我捏着手,慢吞吞道。
以前,我们也是这样互不相让。
比谁新做的衣服更好看,比谁的帕子更独特,比谁的簪子更华丽。
现在也是。
可我们在比什么?
在比真心。
宋淑芸最怕黑了,就连夜里睡觉都得掌上一盏灯。
宋淑芸从不翻我的院墙,她说我是礼部尚书的女儿,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事我才不做。
宋淑芸最喜欢打扮得一丝不茍,贵家小姐的派头永远不丢。
而她粉黛未施、衣衫凌乱,大半夜,翻我院墙。
她把她的真心剖出来,捧给我。
“我不能没有哥哥。”我有些不敢看她,脊背僵直从躺椅上站起来。
“那你自己呢!”她快走几步,走到我面前,按着我的肩膀,死死盯着我,“天高皇帝远,你哥哥有得逃!”
“不能逃!”
他是京城里最耀眼的少年将军,是无数女子艳羡的对象。
他的下半生不能被踩进泥里,被人践踏,不见天日!
我怒目而视,我现在该是凶狠的,面目狰狞的,“如此大逆不道的话竟也能说!礼部尚书要是听到了,你可没有好果子吃!”
不对,我应该是还是更恶毒些。
宋淑芸只微微一愣,手却没有松开,她眉轻轻蹙了起来,眼尾却垂了下去。
“他们都在为你考虑,你怎么能这样,怎么可以这样……”
“你的下半辈子怎么办啊……”
“你要怎么办……”
“阿满,你要怎么办啊……”
一个一个都疯了,都在我面前哭。
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全都灌在她的脖颈里。
眼泪,这么不值得钱的东西,我怎么都没有呢?
我努力瞪着眼睛,明明以往只要瞪着眼睛就能哭出来。
我还学着她抽泣的模样,吸了吸鼻子,温热的空气进了鼻腔,却呛得我咳嗽。
一声咳,两声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