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望着他,心潮翻涌,如同火山裂开了一道小口,在一瞬间爆发。
“公道?”
“你所求的,是什么公道?”
陛下手肘撑在案上,酒杯举到身前,捏着杯口反复摩挲。
他的耐心早已消耗殆尽,但仍像一个豁达的君子在袒露心中的疑惑,或者更像是一个善捕的猎人,用漫长的等待,给它致命一击。
“罪妇要状告户部尚书李耀!”她深吸了一口气,一瞬间下定决心,高喊道,“和皇后娘娘结党营私,祸乱宫闱!”
皇后娘娘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些血色。
她着急地站起身来,却不小心打翻了面前盛酒的杯盏。
暗红的酒液在她赤红色的裙摆上迅速绽放,并不明显,但更像是暗夜里盛开的罂粟花,让人不能忽视。
更不能忽视,她莫名其妙的狼狈。
宽大的龙袍袖子一甩,桌上珍馐霎时凌乱,金器碰撞砰砰作响。
陛下站得迅速,一瞬功夫人就已经站在案前。
袖口一团污渍,他的脸色早已经没有掩饰,全然一副怒气冲天的模样。
皇后站在他身后,佝偻着背,满头珠翠压得她抬不起头来。
“陛下!为官者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夫君当年也是寒窗苦读数十载。考取功名之际,也曾许下凌云志。可是过往十数年,夫君本性胆小怯懦,做人做事谨小慎微,不求功绩,只求安稳!”
“八年前,陛下指派刘东延南下治水。那时候仍是江南知县的李大人,通过皇后娘娘与我夫君结交。自此以后,他就生出了贪污谋财的心思!”
“罪妇记得清清楚楚!八年前的夜晚,刘东延将一沓沓银钱票据压在箱底,夜晚也要抱着睡。我眼睁睁看着他被这突如其来的财富压的喘不过气来,被良心的煎熬折腾得形销骨立!”
“然权势地位,金银财宝终究遮住本心。有些事情,做得多了,做得久了,人也就麻木了。”
她僵持着高声喊道,没有被天子突如其来的暴怒吓得做缩头乌龟。
反正横竖都是一刀,还不如一鼓作气,索性说个痛快。
窥见天日
“江南水患,通州时疫,胶州饥荒,岭南虫害。”
“这桩桩件件,皆有刘东延亲笔手书在此,往来账目,也笔笔可查。”
“陛下圣明!罪妇今日所请,但为天下百姓求一个公道!”
这八年,真的发生了很多事情。
要不是江南水患这桩祸事连累到我父亲头上,我确实是看着帝京百姓安居乐业,就以为我朝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原来为官者真能掀起这般风浪,万千百姓真是如蝼蚁般活着,身家性命到底是由不得自己。
粉饰的美好被暴力地撕开,露出里面腐朽肮脏的棉絮。
衣着华丽的贵人高坐庙堂之上,纵情纵性,阔阔而谈。
他们把所视的美好当作普天之下共通的美好,假装看不见那些破败、那些残缺,心安理得地把所有的一切当作天子的馈赠,而忘记万民的朝奉。
天子可以因喜食荔枝,轻飘飘一言引得多少贵人前仆后继,让数多百姓命丧于此。
天子因政事劳心费神,贵人争先为其解忧,就算最后草草收场,天子也可以收获一个贤明的好名声。
而贵人可以借天子的喜爱,凭借权势地位,毫不在意地将万民如蝼蚁踩在脚下,碾死也不足为道。
可笑至极。
李采薇葱白的手腕按在桌角,那力道似乎要把桌角掰下一块。
她无暇顾及我投过去的打量,要不是此刻天子在前,想必她会一如以往惩口舌之快。
谢暄早已收起一副浪荡公子哥的姿态,此刻也是战战兢兢地端坐在案前。
他的目光偷偷瞥向我,在对视的瞬间又迅速移开。
陛下的手依旧撑在桌面上,维持着最后的体面。
但因暴怒而涨红的面颊,此刻红得可怖,暴跳的青筋如山峦裂缝里蜿蜒的岩浆迅速扩散开来。
皇后娘娘却瘫坐在椅上,她像是没了灵魂的躯壳,本就无神的眼眸里更是空洞无物。
僵硬的脖颈像是年久失修的棘轮,一寸一寸地向我偏移过来。
我笑着朝她举起手中的酒杯,她的身体猛然一抖,接着惊呼一声仰面倒去。
霎时乱作一团。
匆忙的脚步声,重迭的私语声,高昂的呼叫声,杯盏的碎裂声……
满殿再无半点奢靡享乐的氛围。
而造成这般局面的罪魁,没有半点松动,她的眼眸璀璨如星辰,就如最纯真的孩童仰望着最喜欢的物件儿。
只一瞬,她不得旨意,拨开来往人群,趁乱走到陛下面前,从容不迫地将那轻薄的信纸展开,举到陛下眼前。
“皇后娘娘的笔迹,皇上您可认得?”
骤然间,所有的一切都被下了禁制,重归死寂。
恢弘大气的宣德殿好似成了没有半点活人气息的乱葬岗。
黄姑姑泫然欲泣,死死抱着皇后娘娘,眼神里迸发出的强烈恨意想要把李玉竹吃干抹尽。
户部尚书李耀不知何时也跪立在前,打破了这一瞬的平静。
“陛下,疯妇的这番污蔑之言,切不可妄信!说皇后娘娘和臣结党营私,更是无稽之谈!”
“陛下圣明!老臣拳拳赤子之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
他字字铿锵,在学做死谏言官,妄图用苍白的话语就此揭过。
戚贵妃这时站到了皇上身侧,修长的手指抚上皇上起伏不定的胸口,用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姿态,娇滴滴开口道:“陛下,动怒伤身,何必如此劳心费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