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他而言,是亲生舅父受迫,声名被污,含恨而终;
是生母为求自保,下毒戕害,死里逃生。
是本该生在云端众星捧月,却不被期望茍活于世。
就像是赤脚踩着荆棘,明明煎熬到不能忍受,却还是不能停下。
可是,那是我的父亲啊,我怎么能不管。
他直起身子,把我抱进怀里,我的头埋在他的颈间,感受他胸口平缓的起伏。
“阿满,我不会。”
不会对我父亲下手,不会让我们之间横亘一条人命。
但是他怨恨。
他怨恨我父亲多余的心软,心软地保全祁门血脉,心软地救了他一命。
怨恨世间事总是不能如愿,不能如愿到血债血偿,不能如愿到酣畅淋漓。
怨恨该死的亲情血脉,为何既有不讲情理地伤害抛弃,也还会有爱。
更怨恨他自己,为何也同我父亲一般,总是紧要关头,下不了手。
既选择了要做那铁面无私的判官,却拘泥于世间情爱,不甘被羁绊,却总是屡屡受挫。
而我,是这一切的根本。
谋逆旧案
天元元年,冬月初七。
北境突降大雪,北岭更是积雪数丈之高。
户部的第二批军粮和过冬棉衣被拦在百里开外。
前线就靠着不足以撑过一月的存粮,退守城内,等待转机。
谁能想到积雪未化,大雪连降十数日未停。
物资匮乏,饥寒交迫,军士苦苦支撑一月有余,在除夕的前一天,等到了第二批物资。
杯水车薪,焉能果腹?
然后就是第三批物资在北岭耽搁十日之久。
朝元二年,正月初四。
金梧乘虚而入,三天连破九城。
祁序川镇守雁门关,鏖战至最后一刻又如何?
还是抵不过兵强马壮的敌军,四日后拿下了雁门关。
庆幸的是他还活着,不幸的是只有他活着。
明明是祁家军军魂所至,是至真至善,是至情至信,却更是他通敌叛国的罪证。
正月初九。
祁序川被金梧掳掠,当作胜利品,困在阵前,让敌军不费一兵一卒就敲开了龙泉关、玉门关的城门。
虽换得此城百姓的安平,却更是他通敌叛国的罪证。
正月十二。
宁阳关即便是抵死不退,也逃不过一个城破人亡的下场。
却也是祁序川凭借多年的默契和守城军士演了一出反间计,瓮中捉鳖扣了金梧的三皇子,得了个谈判的筹码,夺得一线生机。
正月二十九。
金梧退兵之际,援军赶至。
带头将领踏雪而来,不由分说就将金梧三皇子一剑穿心。
战事又起。
至此,祁序川通敌叛国的罪名尘埃落定。
是以二月初七,押解回京。
三月十三。
祁序川囚于笼,自城北入京。
百姓夹道,水泄不通。
天子亦维护祁家声誉,堪堪只卸了祁序川的职,暂扣大理寺。
三月廿七。
陛下命时任大理寺少卿赵敬桓启程北境,查明真相,证其清白。
同日,祁序川被放归府。
四月初一。
文武百官求情的折子如落雨,堆满了太和殿的案几。
四月十二。
民间聚众抗议,求天子给祁将军一个公道。
六月初十。
赵敬桓自城南入京,携证人二十六名,证词七百三十三份。
七月初一。
大理寺断其罪为诬,刑部驳回重审。
七月廿一。
龙泉关老妪自城西艰难跋涉至京兆府喊冤,呈万民书于堂,未发一言于堂下吐血而亡。
七月廿二。
祁序川入宫面圣,杖八十。
八月初七。
金梧使臣入京,宫中宴请。
八月二十。
天子昭令瑜滟公主前往金梧和亲。
九月初八。
皇后脱簪请罪,跪于太和殿前。
九月初九。
祁序川罪名既定,投入昭狱。
九月初十,民间再度爆发抗议,商人罢市,工人罢工,学子罢学。齐聚宣武门前,持续三日之久。规模之大,万人空巷。
九月十七。
大理寺与刑部几经来回,最终判词呈于天子定夺。
九月二十。
祁序川被判七日后宣武门斩首,褫夺世袭四代的晋国公名号。
同日,祁序川狱中饮鸩自尽。
是以连绵甚久的叛国谋逆案,尘埃落定。
——
“序川吶,是个好孩子。”外公把手拢进袖里,眼睛看着花瓶里斜插的那枝杏花。
当年闹得沸沸扬扬,如今却也是没几人知晓了。
晋国公府的赫赫威名,祁家军的振臂一呼,都如握不住的流沙混进泥潭,铸成了一顶叛国谋逆的帽子。
往事扑面而来,那记忆里褪色的音容相貌渐渐清晰,无声却振聋发聩般在我的脑子里迸裂开来。
“那位老妪……”我耳边嗡嗡作响,这么长的故事,我只能攫取到这点疑惑。
“万民书,是给序川求情的万民书啊。”外公似乎早就料到我会问,叹息一声,随后道,“那本是你父亲,给他留的最后一条路啊。”
“却也成了催命符。”我也学着外公的语气接道。
民意,只能向天。
“父亲还真是天真。”我扯着袖子上的绣花,心底泛出的心酸,让我说的话也酸溜溜的。
“自年少时就决意追随的君主,自然觉得贤能仁善,与他人不同。”
“这不是天真,是赤子之心。”
外公的话里藏着淡淡的笑意,就像是和煦春风,轻而易举地就能抚平我的毛躁和不安,“阿满,是如何看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