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堂面正中的女人依旧温声呢喃着,就像刚刚落地的婴儿只会哇哇大哭一样。
兵卫越发急躁,又派人去打听刚差人去蓝月坊的人怎么还没回。
堂内一老妇才对兵卫说:“他夫君长得挺俊,所以我印象极深。来的时候背着她,后来又几次去找医师,闹了不小的动静。按理说,不像是那种忘恩负义的男人。”
旁边的老妇反驳:“知人知面不知心!你没看他多金多银,指不定是不是存了什么歪心思。这世道宠妾灭妻的多了,更何况他夫人没下葬就跑去寻花问柳。”
周围的议论声更甚,以至于拨开人群走进堂内的高大身影都无人留意。
直到坐在堂中的白衣女子忽然禁了声,抬头看向从门外走近的人。
凌乱的发因她这个微小的动作彻底朝脸侧滑开,那张精致迤逦的红粉面容才隐约露出来。
本还以为她被夫君弃在郊野应该面如菜色,精神萎靡。可谁知露出三分真容才发现竟是个秀靥玉肌,美目盈盈的艳丽姿容。
只不过她那双华灿紫瞳一眨不眨凝着几步外的修长身形,眼中澄澈宛若婴童懵懂天真,看向迎来的新奇之物。
令人意外的是,她眼中看不出离别之思,也看不到含冤哀怨,唯有一尘不染的洁净,让人恍然她是不是来自什么世外桃源。
邶恒走近,在她面前停步下来。
霎时间,他不知道该抱有什么样的心态去判断坐在这的究竟是人还是鬼。
可当姜馥迩抬头看向她,目光中的坦诚和纯净还是击碎了他面对此情此景好不容易建立的抵抗和质疑。
他试探地伸手去扶开她脸颊两侧凌乱又潮湿的发,直到发现姜馥迩并不抗拒,依旧目不转睛看着他,他才又用拇指擦掉她脸上泥污,这才发现指尖传来的温度竟然是那样的温暖且不真实。
“馥迩?”
邶恒不可思议地低语了一声,却见姜馥迩长睫眨动,睫毛上仿佛还沾染了几滴亮晶晶的水珠。
她没答话,只面露疑惑拧起眉头,眼中依旧无暇明朗。
堂内的嘈杂也因这重逢的场景变得完全沉寂,仿佛所有人都在等着期待一场破镜重圆的浪漫。
只可惜姜馥迩依旧对邶恒表现的陌生又好奇,半晌后才心里没底似的呢喃了一句“明长”?
看她一脸懵懵懂懂的样子,似乎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吐出这两个字。
但曾经被邶恒丝毫不愿提起的名字,此时却被重新赋予了新的意义和温度,让他情不自禁倾身抱住了这个看上去不堪一击的纤弱身体。
姜馥迩吓了一跳,被箍进邶恒臂弯的身体猛地一颤,下意识伸手去拦。
处于防备姿态的她,手上倏而翻出黑亮细腻的鳞片。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变化,终于打破了周围人沉浸在美好假想的安逸,纷纷惊恐于无法预见的危机。
听到议论声再次沸腾,邶恒大概也听到了些说法。
但他依旧无动于衷,只将手臂环地更紧,交错的手更是按在姜馥迩瞬间变得冰冷的手背上。
不知是他抱得太紧,还是因他身上的酒气浓重。
邶恒只觉得姜馥迩用鼻尖在自己宽膀上蹭了蹭,而后手背上的鳞甲忽然翻开,再次变成温热且细腻的肤脂。
姜馥迩因这舒适且熟悉的感觉逐渐放松了警惕。
她手臂没再奋力抵挡,而是顺着他前倾的身体滑至他背脊,同他一样紧紧抱住了对方。
即便姜馥迩身上又潮又脏,可邶恒完全不在意。
他将鼻子埋进她凌乱发丝覆盖的脖颈间,努力记住此时此刻失而复得的庆幸和感激。
这种感觉让他爱不释手,就像在恶寒之地好不容易重燃的火星,虽然微不足道,却足以借此拯救一生。
从昨夜到今晨,邶恒在醉生梦死的混沌中无时无刻不在祈祷奇迹发生。
他不去送丧,也是不想亲眼见到姜馥迩被长埋于地下。
他选了处不知道位置的墓园更是自欺欺人,暗示姜馥迩只是同邶媛那样不知所踪,也许未来的某一日她还会在某个不经意间再次现身。
他试过太多种麻痹自己的方法,也唯有此,才能让他艰辛地熬过漫漫长夜,去接受那个与他相伴一路且生死与共的人再无回来的可能。
但一切都转变得太快了,他甚至还以为她凌乱发丝后会是个吃人的怪物。
可即便那样,他也毫无顾忌勇往直前,唯想亲眼看一看这个依旧会喊出“明长”的人变成了何种面貌。
他轻轻抚着姜馥迩的脑袋,心中默想的却是兑现他此前许下的所有诺言。
他说过:她敢不死,就再不与她计较过往,从此一心一意。
一心一意?
一心一意。
他说不清这四个字究竟是什么分量,视线却忽然扫过围观他们的几个不知所措的兵卫,语气严厉却掩不住朗朗欢喜。
“夫妇重逢没见过?有必要这么多人盯着看么?”
话一说出,又是叽叽喳喳一片议论。
始终试着跟姜馥迩交谈的兵卫听他这么说心里不免来气,呵斥道:“盯着看是因为她吓到了人!三更半夜在城内溜达!要放之前需要宵禁的时候,只怕早就被带走了!”
“她既没偷也没抢,半夜出去溜溜弯,有什么错??若说这样不对,那些半夜乱窜的酒鬼该怎么治罪?”
兵卫见邶恒叫嚣的理直气壮,愤怒道:“要说她半夜为何乱逛还要问问你这位‘爱戴’妻子的人夫!”
“听客栈的人说,你虽请了医师,却还是把她出了殡!当日你并未跟随前往而是独自去了蓝月坊寻欢作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