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是哪位先生赠我酒又想见我?我们之前认识吗?”
白衣侍者回头看了王久武一眼,用眼神示意青年不要多问。
直至走到二楼走廊尽头的一个包厢门前,一路缄默的侍者才又发出声响。按某种节拍,他屈指在那扇黑色木门上敲了三下,随后退到一旁,做出“请”的动作:
“那位先生就在里面,已等候多时。”
深深地躬下脊背,白衣侍者大有对方不进门就不肯直腰的意味,不过比起谦请青年,这份恭敬更像是要献给门里的人。王久武原地站了几秒,而后从他深低的头前经过,旋转银色的门把手,推开了包厢的大门。
黑暗在门后等候着褐眼的青年。
乐队演奏的舞曲与宾客欢谈的声音被隔绝在外,一道厚重的黑丝绒帷幕,将这个半开放的观宴包厢变成了一个封闭的私密空间,断不允许一道目光窥视、一线亮光透过。深沉如墨的黑暗泼洒在脸上,神经即刻传递无法视物的不安,王久武身形绷紧,由此愈发敏锐的感官便捕捉到了包厢中悄静流动的危险气息;他隐隐看到数个人形的模糊轮廊,隐隐听到多个压抑的微弱呼吸,意识到此间怕是不止有一个“先生”在等候。股股鲜血腥气,自贴近地面的高度飘来,还有一个窸窸窣窣的响声,长绒地毯上似有某种东西正在挣扎,不停摩擦扭动。
那柄已跟他多年的短匕从袖管滑进青年手中,护柄的坚硬触感勉强带来一丝心安。
一个熟悉的声音蓦地响起:
“收起来。”
黑丝绒帷幕边的小桌上点亮了一盏提灯。
提灯的样式与老式煤油提灯无异,只是其中散发的光芒朦胧暗淡,怎么也不像是火焰燃烧的产物。灰蒙蒙的灯光聊胜于无,宛若细小的水珠滴在墨中,淡化了包厢中的一角黑暗。
那个声音接着又问王久武:
“你没有喝我给你的酒,对吗?”
“……阴阑煦?”
如今夜云后露出的残月,坐在桌边的人被灯光映出半张苍白的脸。
“阴阑煦!”
没料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再次见面,褐眼的青年咬牙从齿间挤出这个名字。千百个问题哽在喉中,在一片混乱中,他抓出离得最近、最清晰的一个疑问: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
他本想问年轻人是否同样受邀来参加这场舞会,却不料身为混血儿的对方淡淡回了一句:
“这里是我家。”
王久武以为自己听错了,“你家?”
“确切来讲,是曾经的住所,”阴阑煦说着用指尖挑拈起帷幕一角,极其嫌恶地朝下望了眼正在跳舞的人群,“这里本来十分清净,但现在,什么劣畜都能跨过门槛、进到这个地方。”
大水晶灯就悬在离包厢不远的位置。尽管阴阑煦很快便重新放下帷幕,那透进包厢的璀璨光亮,还是助王久武看清了屋内诸多细节。自然,他第一时间是望向了阴阑煦,仔细地打量。
算起来,距阴阑煦从仁慈医院失踪,其实仅有三日。
却仿佛度过了一段极其漫长的时间,因为这人看起来比之前更加消瘦,两颊微微凹陷,本就苍白的面容已不见一丝血色。但,似有何物滋养了他的灵魂,阴阑煦的精神状况不知为何比失踪前好上许多——或者说过于好了——一双眼睛盛满光彩,如濒死的灰白星辰用尽最后的力量恣意燃烧,妖异而奇特;甚至都不再像从前那样无力地瘫靠着椅背,灰眸的年轻人此刻端坐的身姿笔直挺拔,竟让王久武感到一丝陌生。
他确实从未见过阴阑煦此般模样。
褐眼的青年终于真切意识到,即便经过了数年相处,自己仍未达到熟悉阴阑煦的地步。那个时常躲到他身后寻求庇护的羸弱人形,似乎只是一抹存在于他臆想中的幻影,五官虚假容颜模糊;而眼前这个正襟危坐、目光灼灼的年轻人,这副由出众的混血长相悄然变化成的骇人美貌,或许才是他搭档的真实面目。
一份悲凉,不受控制地自青年心底涌上。
一声含混的呻吟破坏了它。
王久武移开视线,这才注意到阴阑煦面前盘中的刀叉已摆放整齐,其上缠着几缕新鲜的血丝,应是刚用餐完毕。循着那声淤塞在喉中的哭痛,他很快便找到了“餐点”的来源——
那股股腥甜的鲜血气味,那窸窸窣窣的响动,俱来自小桌之下,来自阴阑煦脚边,来自一个瘫躺在地的男人。那人时而翻转身体,时而蜷起双腿,在地毯上摩擦出恼人的声响,盖住了他口中无意识的喃喃。似乎正受困于某种梦魇,无论如何扭动挣扎,男人也逃不出桌下一米见方的黑暗;他身下的长绒地毯浮起簇簇湿黏的毛刺,那片漫开的暗色,想必绝不是地毯本身的图案。
当那个男人露出手背上的粗大烫伤疤痕时,王久武认出了他的身份,正是先前拦下自己的门卫。错身而过还不到半个钟头,这人的一部分血肉,竟已填入苍白食人者饥渴的肠腹。
不幸中的万幸,门卫毕竟还活着。
——为什么还活着?莫非阴阑煦现在追求起鲜活的风味?
察觉到青年错愕的注视,灰眸的年轻人毫不在意地回应:
“他还有用。”
“你,究竟都做了什么……?”嘴唇颤动,王久武自言自语般发问。
而后青年更是发现,和在“屋中发现一只蟑螂”同样的道理,看到一个半藏在桌下的人之后,接下来,便会看到更多蛰伏于黑暗的潜藏者。
数个人形的模糊轮廊,多个压抑的微弱呼吸,分别来自包厢两侧,来自墙边,来自灯光照不亮的角落。五六个人分散地站着,宽大的袍子几乎与显成灰色的墙面融为一体,看上去就像某种钉在墙上的诡异装饰物。尽管在此等光线条件下,青年完全看不清那几个人的面目,但第六感使他觉察到,这些人望向自己的目光竟无一毫一厘的移动——也可能他们并没有真的在看着谁,只是呆呆凝视眼前吞没一切的黑暗。全无动作,那五六个人直挺挺地站着,如若不是能听到气流于鼻腔出入的些微声响,王久武简直要以为,包厢中正陈列着的,是数具已经僵硬的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