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林孖是其中的哪一种,嬴寒山没问,也不当问。
“我们从白门往回走嘛,听说蒿城这边出事了嘛,就都过来了。”他抓抓头发,“过来得好慢,煮锅鱼汤都烧干了。他们说姨妈你不在城里,我就出来找你了。”
嬴寒山坐起来,沉默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的头领,看得林孖放下手来,稍稍直起脊背,严肃地等着她开口。
“对不起啊。”嬴寒山说。
“哎?”他向后仰了一下,赶紧用手撑住后背。
“我答应你们了,”她说,“但我没能救下他们。说我太自负也好,说我太软弱也好,那时候明明有更干脆的方法去解决这件事,我却在众多办法里选了坏的那一个。”
林孖撑着后背认真地听她说完,摇头。
“不是这样讲的,姨妈,不是这样讲的,这样讲你是欺负你,是没有心肝。”他说。
“我们不傻的,我们知道好赖的嘛,白门人又不是第一天跟出去给人做兵了。”
“只有哪家兵救哪家将军家眷,没有哪家将军救哪家兵家眷的。”
“只有伊,姨妈,汪叫伊一声姨妈,是伊待汪们像姨妈一样好。”
“巴仔,阿正,还有好几家家里的人都活了,原本他们是活不得的,我们也是活不得的。因为你到阵前去了,他们活得了,我们也活得了。我们知道好赖,害死家里人的不是你,救了家里人的是你。”
这么说着,他爬起来把自己整理成一个正坐的姿势:“我听裴明府说了嘛,姨妈真是将军了。以后私底下,姨妈爱惜汪,汪就还叫一声姨妈,到了战场上,伊就是我们将军。”
他伏地一板一眼地行了一个礼。
“嬴将军。”
白门人也在蒿城和淡河军碰头之后,蒿城就差不多整理到了尾声,从淡河抽调来补位的官员逐渐抵达,剩下的也就只有登记和清点案宗以及财务这种小事了。
坞堡里的粮食钱帛能发的就发,能换钱的就换钱,但总有些又估不出价格,又不知道该怎么处理的东西,只能叫裴纪堂手下这几个亲信来安排。
嬴寒山就是在这个档口收到那枚镇纸的。
镇纸是金属的,七寸长,三寸宽,是个略扁的标准长方体。
负责清点财物的士兵从某个坞堡宗主的书房里搜出来了这玩意,既不金也不银,但放的地方还挺尊贵。士兵们想着可能是自己不识货,于是拿给嬴寒山看了。
嬴寒山也看不出名堂来。
它一点也不好看,就是一个标准长方体,材质大概率是铁,一面平滑,一面有些手打的细坑。
放在二十一世纪还能说有点后现代审美,放在这时候只能说莫名其妙。
她把它拿在手里盘玩一会,发现了一点不同,在它光滑的那一面上,有一首小诗。
【冶山为铁,得此百炼】
【剑者杀器,不可轻现】
【生民淬血,在匠一念】
她摸着它读了一遍,心里隐隐约约有点猜测,拿着它去找了苌濯。苌濯洗过手用干布擦了一遍这镇纸,仔细读过上面的小诗。
“按照诗里所说,这不是一枚镇纸啊。”他说。
“这是一枚用来铸剑的材料。”
第059章 藏剑于山
这是挺反直觉的一个事。
一般铁锭上刻什么?刻重量,刻锻造日期和锭型,撑死现代企业给你刻个材质类型。
但这枚金属锭上刻了一首诗。
不怪那位坞堡主人把它当作镇纸,寻常人没人会在一枚注定要融化的材料上下这么多花哨的功夫。
但剑材也好,镇纸也罢,它既不材质昂贵,也不漂亮,为什么它的主人会郑重其事地把它放在书房里?
苌濯用指甲扣了扣它的边角,向嬴寒山指出它角落里一个小小的铭。
“你看,无。”他说。
在光滑那面的脚上,有很不起眼的一个无字铭,几乎被墨渍填平了。
一瞬间它是剑材的事情就说通了,它被珍而重之当做镇纸的事情也说得通了。
毕竟,搞不到无家剑,还搞不到无家的一块铁来作镇纸么?不管是无家的什么东西,放在手里好像都挺有面子的。
嬴寒山从苌濯手里接过它,掂量了一下,没看出它除了外表特别点,以及有个无字铭之外还有什么值得在意的。
“我非铁匠,”苌濯说,“这也不算是金玉宝物,让我看我也看不出名堂。不过……着实有些奇怪。”
“什么奇怪?”
他用食指敲着那首诗:“这首诗和这块剑材的用处矛盾。”
“我没有见过在剑材上铭诗的,但我见过在其他金玉上这样做的,第一句都会交代它的来处和材质,后面几句或是借以抒情,或是借以喻人,都需要和第一句句意顺承。”
“但它古怪就古怪在于,第一句它说这是从山中开采,百炼不易得到的原料。接下来却说剑是杀人的器物,不应当轻易被制造,如果因为匠人的一念之差而铸剑,就会百姓罹难,这和第一句完全不相关。”
“也有说法不要擅动兵戈,不是很奇怪吧。”嬴寒山没绕过这个弯来。
苌濯摇头:“如果不要铸剑,那为何要花力气制造铸剑的原料?为何要在第一句讲述它的来之不易和锻造辛苦?后句与前句相背,诗与物相背,古怪。”
他也就只能说出来这么多了,让一个观星专业的人鉴别金石确实是有点难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