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叫?”
“老白干!”
嬴寒山一走过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只被鸦鸦薅秃的裴狗子。
看到姐姐过来鸦鸦往旁边一跳立刻把背挺直了,裴纪堂也收起来膝上的那一堆文书站起来。“怎么了,寒山?”
“第五争原先的长史陈恪到了,”嬴寒山说,“带了文书和名册来,踞崖关那里的人走了不少,但他决定留下。再等淡河这边给他安排新的位置。”
陈恪在那场守城战中受的刀伤不轻,几乎见了骨头,再加上流血,虽然之后一睁眼就立刻撑着爬起来干活,但气血失衡的病是落下了。现在站在阶下等裴纪堂,身形消瘦得看着像是个有肺病的病人。
这么一看苌濯其实就不能算是有病气了,苌濯白,嘴唇和眼睑都没有血色,但是那种异常的无血色,好像他本身就是一块玉打出来的,身体里没有血这种东西。
而陈恪是虚弱,眼下有青黑,虽然努力支着后背,但还像是一阵风过来就会被折了枝子的竹子。就嬴寒山从裴纪堂书房里先出来,走下来在他旁边站定的这一会里,她就觉得他轻轻晃了四五次。
“陈恪,陈恪?”她小声地叫他,“你找个地方先坐着吧,没那么多规矩。”
陈恪晃了一下,直了直后背,慢慢转向她。他后退一步,然后突然整个人向她倒了过来。
“陈恪!”
嬴寒山伸手去接,他却没有倒在她身上,他只是把腰折下去,对她行了一个大礼。
“恪拜谢将军了。”他说。
千年后的年轻人们,大多不会在十几二十岁的时候认真思考死亡的问题。但千年前的年轻人们会。
陈恪不止一次想过自己的死,每当他看到镜中自己的面孔时,都会短暂地瞥见自己父亲的脸。父亲是病逝,多年案牍劳形留下的病根,走得倒是不算痛苦。
家里人讲究寿终正寝,所以在父亲病入膏肓的那几天,他就被从屋里抬去了正厅照顾。
陈恪作为唯一的儿子,在那几天里衣不解带地照顾父亲,他伏在父亲的脸颊旁,听他在弥留之际微弱地呼吸和喃喃。
那可能是夜里,陈恪从睡梦的边缘醒过来,感到父亲抓住了自己的手。
他好像恢复了健康,又成为那个眼神明亮的文官。“您醒了?”陈恪很高兴地直起身,“您饿不饿?”
那位老儒很缓慢地摇头,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的儿子,嘴唇嗫嚅着,仿佛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呢?陈恪俯身下去,把耳朵贴近他的嘴唇,在四周沉沉的黑暗中,他听到断续的气音。
我不甘心。父亲说。
他抓住父亲的手,想知道老人还有什么没有做到的事情,可他只是断续地,反复地重复着这四个字,直到再一次因为疲惫闭上眼睛。
陈恪不知道他父亲到底在不甘心什么,直到他带伤站在被火焰灼红的城墙上。
他知道自己大概要死在今日了,以一个对读书人来说十分荣光的方式死去。
尽忠是最大的嘉奖,殉城是最好的美名,但是就在这一刻,就在失血的冷感从指尖一直爬到胸口的那一刻,他感到了强烈的不甘心。
这条路太短了,短得不足以承载他的志向和愿望。他也有劝谏君主的思路,他也有经纶世务的想法,立德,立功,立言,他还一项也没来得及做到。他不怕死,当他低头看到蜷缩在城墙下的百姓时,陈恪就做好了先他们一步死去的想法。
可是死去有什么用?死去不过只是留下一个壮烈的名声!
如果他能活着,如果他能保护这群百姓在未破的城池里安居乐业,让幼童也成为老妪老叟,也能牵着她或他的儿孙在街上蹒跚,那比现在这样死去要好上太多!
可是他做不到,他做不到啊,他只是一介书生……
然后他的眼睛就被照亮了。
笃信佛教的百姓们会朝夕叩拜,祈求一位佛陀脚踩天花而下,拯救世人。陈恪从不相信这些,从古至今千余载,无数人死了,无数城池覆灭了,佛陀的天花从未落下。
要么就是这被叩拜的木雕泥塑根本不存在,要么就是仙乐飘飘五色芬芳的天上听不见人间的哀嚎。
但她来了。
她其实一点都不像是神,尽管她像是鸟一样在空中飞旋,尽管满城的血都在向着她升起。但他看到那件沾满了血污和泥土的斗篷,看到她被火光照亮的脸。
那和一位长途奔袭过后的骑士没什么不同,疲惫,嘴唇开裂,瞳孔因为目睹这一切而紧缩。
她不是因为悲悯而缓慢地伸下一只手掌的天人,她自始至终都尽了全力来拯救这座与她毫无干系的城池。
就在这一刻,他想,如果跟随着这个人的背影走下去,直到像父亲那样闭上眼睛,他或许就甘心了。
嬴寒山当然不会知道这人在想什么,她赶紧把他架起来拖进门里找个地方坐了。大病初愈本来就应该找个地方躺着,这小子倒好,重伤也不下火线,ICU里做幻灯片。
真不应该生在这个年代啊。她磨着牙想,往后生上一千多年一定是资本家最爱的打工人。
裴纪堂也不是拿大*的,收拾好之后就立刻赶了出来把陈恪迎进去。
或许是陈恪听到裴这个姓已经下意识给他形成了一个世家子弟的形象,看到这么一个衣衫半旧室内清简的裴纪堂还稍微愣了一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