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寒山不太痛快。
嬴寒山站在这群因为战胜而欢腾的狗子里,不太痛快。
何翠子捧着清点过的财物,旗帜与那条毛皮,有些迷茫地看着嬴寒山。
乜允半死不活地从她俩面前被拽过去,像是一袋子浸湿了的面粉一样黏黏糊糊。
嬴寒山一边嘬牙花子一边看他,神情一点不像是一个将军,倒像是个走商一趟亏了十吊钱的奸商。
“主将?”她试探性地开口。
“好菜,好菜啊……”嬴寒山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何翠子看看乜允,看看嬴寒山,在那个姓陆的小兵插嘴问“大将军您说您想吃什么菜?”的同时,突然有点惊恐地睁大了眼睛。
好菜,真的好菜。
嬴寒山原本以为这个乜某人是个莽汉,日天日地谁都不服谁都上去创一头的那种人。
为了防止他强行渡河或者反向突围,她还特意多给赵一石拨了些骑兵,又在何翠子的队伍里加了十来个白门控弦士。
没想到这人根本就是个绣花枕头,打都没打一下就抱头鼠窜,身上没受多少伤就被生擒了。
这倒是让她的计划乱了一乱。
原本她是打算把这人捆了,带到城门下叫阵动乱军心的,但一个无能又狂妄的将领想来在军中也不会有多少真心信服他的人。
若是这次生得的是项延礼,她把他带去肯定能对虓原城内守军的信心造成沉重的打击。
结果抓住的是这样一个发面口袋,把他带过去那位姓项的守将没准擦枪走火从城楼上给他一箭,反而给守军涨了士气。
……哎,要是生得的是项延礼她也不会把他带去城门前晒啊!她肯定哭着抱住他腰大喊哥啊我们这五险一金年末十三薪你考不考虑跳槽啊!
嬴寒山这么想着,更胃痛了,胃痛得根本没听到陆仁某在问什么。直到何翠子和陆仁某两个人都呆呆地大睁着眼睛盯着她,她才发觉自己好像忽略了身边的人。
“钱和文书和旗子得还给我,皮子给你了,你喜欢我那里还有。”嬴寒山瞥了一眼何翠子手里的盒子,确认里面的钱和文书之后把那张毛皮搭在了她胳膊上,“随便做点什么吧,绣旗子拿来镶边也行。”
她转头向陆仁某:“刚刚你说什么来着?”
“我说,呃,大将军想……想……”
“哦,”嬴寒山笑了笑,“我刚刚在想这个乜允。”
……?
为什么他俩又一起这样惊恐万状地盯着她看?什么毛病这是!
有些人的人生是起起落落,有些人的人生是起落落落落。乜允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是什么,总之现在可能已经到底了。
他被单独关了起来,一天从早到晚都能听到外面士兵巡逻的声音。最初的一段时间里他沉浸在不可自制的惶恐和懊悔里两千人顷刻被屠杀殆尽的样子还在眼前。
他以往都是跟着殿下出战,要么就是镇压些拿着镰刀草叉的暴民,杀些不成气候的流寇,他何曾置身于这样的修罗地狱过?要是听那项延礼一言,倒不至于如今身陷囹圄了。
而随着时间推移,另一种情感吞噬了懊悔和那些细微的羞愧。
乜允隐约想起来一些关于沉州军的传闻,那个女将据说有些不同寻常的妖术。
那这次落败就怪不得他了,是她不知道用了什么术法把一条河流搬了过来,阻挡了他的去路,要是没有这妖术作祟,他怎么会输呢?
旋即他又想到项延礼未必有什么好心,他要是想劝阻他,总该有办法能劝阻他的。他这样大张旗鼓地带了两千多军士出营,项延礼不聋不盲,怎么就不能察觉?
那样一副固守城池决然不许出击的样子,怎么还能轻而易举地放他出战了?难道不是他有什么坏心,故意放他去踩这个陷阱吗?
那一点微弱的自省迅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腾腾而起的怒火。
都说这个项延礼谨小慎微,寡言少语,好哇,这明明是咬人的狗不叫。他那样一副不言不语正人君子的样子,背地里不知道有多少谋划,坑害了多少人,怪不得连着那么多次战事不利却还是留在王陛前呢,早该知道小子不是个好的。
若他能回去……若他能回去!必然要在殿下前揭露这人的嘴脸!
乜允在这被坑害的怒火里烧了不知多久,终于等来一阵把火吹灭的冷风。士兵们掀开帐门,蒙上他的眼睛把他从帐子里拖了出去。
你们要做什么!乜允在那钳子一样钳着他的手臂间叫嚷着,我是虓原守将,你们不能随意处置我!我要见你们的主将!
回应他的只有死一样的沉默,这些军士既不应声也不呵斥,只是拽着他往前走。黑暗和静默让乜允有些脊背发寒,声音也不自主跟着低下去。
……不,绝不可能的,他们还没有从他嘴里问出任何情报,他们不可能就这么杀了他。只要他咬紧牙关不把情报吐干净,只要他把自己是峋阳王的世侄这件事情摆出来,他们就一定会认识到他的价值!
不知何时拖拽停止了,周遭的安静潮水一样漫上来,在他因为这寂静而发抖之前,一只手抓住他蒙眼的布条把它拽了下来。
帐篷里的光明照得乜允一哆嗦,连带着刚刚冒出来的破口大骂的勇气也消磨大半。他下意识闭上眼低头,半晌才悄悄抬起眼觑向上方。
“乜都尉,久违。”那手拿布条的男子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