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穿过帘子缝隙落下来,在这位女主人手臂上画出一条明亮的金线。
她刚刚过天命之年,因为没有用多少粉黛遮掩,所以眼尾的纹路有些明晰。身上一件檀色的直领襦,没戴什么珠翠,只是用一根墨玉的簪子挽了头发。
远远看过去,会觉得这个中年女人既不像是大宅院里的主母,也不像是一位贵妇。
有读书声越过半个院子,夹杂着白兰花的香气渗到廊下,鱼召南找了个地方坐了下来,把额头靠在柱子上听。
那声音念的是“周虽旧邦,其命维新”,最近这一阵子书房里的大孩子们是在学这一节的诗经。
孩子们的嗓子清亮,爽脆,田中新起身的稻一样,上面滚动着明亮的露水。鱼召南坐在这里,像一个刚刚耕作完的农人,在树荫下心满意足地欣赏自己的田地。
念的好像换成“君子时而中”了,她眯起眼睛,预备假寐一阵子。
应该是没睡多长时间,身边淅淅索索的脚步声惊醒了她。鱼召南一睁眼看到自家夫君手里拿着一件薄大氅,有点尴尬地站在那里。
“哎?啊,穿堂风,凉。”他说。
褚延今年刚刚四十八,虽然顶着个清癯文人的名字,本人却是胖乎乎的,很像是乡间手艺人用黄泥捏出来的那种哈哈大笑的泥娃娃玩具
刚刚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四郎和他长得有几分相似,大号泥娃娃和小号泥娃娃。
“娘子去屋里睡吧。左右晌午后没事。”看鱼召南醒了,他就把大氅折起来。
“不了,”她扶着柱子坐直,锤锤腿,“我估摸着,下午有客要到了。”
大号泥娃娃脸上冒出一点含含糊糊的嫌弃来。
“管她呢,”他说,“爱来便来,不来也就不来了。娘子横竖就去睡,等那人到了,我叫她在堂里等你睡醒了再……”
他眨眨眼睛,不说了,因为自己家娘子在盯着他看。
“你凑过来。”鱼召南说。
“嗳,嗳嗳,有话好说。”
“嗯,跟你好好说,你凑过来。”
大号泥娃娃哭丧着脸凑过去了,鱼召南伸手拉住他的耳朵,把他拉过来。
“还想不明白呀,”她轻轻扽了两下自家夫君的耳垂,“是咱们求人,不是她求咱们!”
褚延委委屈屈地看着她,确实想不明白。
鱼召南暗暗地叹了一口气。
都说人情如行文,自家郎君行文是行得不太好的,人情不好也能原谅。毕竟,在有出息和人好之间,鱼召南觉得后者更重要些。
她是鱼家长女,底下有俩弟弟,几个妹妹。两个男丁一个年纪轻轻去世,一个父母去时还是总角。鱼召南想自己平日里治经图物,横竖没什么嫁人的念头,不如就守灶不嫁。
不嫁,不嫁,拖到三十来岁还是有了褚延这个人不错,也愿意入赘的郎君,两个人成了亲,有了一儿一女。
儿女都随她姓,她支撑着家业,也算是这一支的家主,本来日子就该这么平平淡淡地过,奈何有天灾,有人祸。
鱼家经史传家,在峋阳王面前从来都不得脸,这些年鱼召南谨小慎微地该朝贡朝贡,该纳捐纳捐,一直没出什么大事,直到臧州开战,战火席卷了鱼家旧宅。
她护着家中的金石古玩,书籍经典,带着一大家子人往西南跑,途中有几个大人几个孩子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没了,没跟她跑的分支不知道怎么触怒峋阳王,也没了,等她安顿下来,一大家子人凋敝了一半。
后来就是打来打去,逃来逃去,谁也不知道臧州的主人会是哪一个。
在这期间里一位藩王之子曾经带话给她,他愿意找个地方庇护鱼家人,顺便妥善安置他们那些传家的经典。
但条件是,这些经典要给他们管辖。
鱼召南没答应,也没不答应,一直拖到臧州战火平定,她不声不响又搬了家,从那位藩王之子的监视下把整个鱼家变没了。
“他杀了一城的人啊,”鱼召南这么和褚延说,“咱们孩子在能杀这么大点孩子的人的庇护下长大,你不觉得让人齿冷吗?”
褚延的牙倒是不冷,褚延觉得自家娘子好像在糊弄他,这后面可能有些别的理由,但不管怎样,娘子说得都对。
逃是逃了,问题也来了,那位王子既然盯着她家传家的书,就很难善罢甘休。八岁孩童,闹市怀金,要是没人给鱼家庇护,接下来还有的是祸事。
而能给鱼家庇护的,也只有那位女将了。
鱼召南搭不上她的关系,托不着门路,要不是听说那位乌观鹭乌主事去了职最近在乡野间游荡,她还想不到这一茬。
她想到的不仅是这一茬。
午后的日光渐渐浓了,从树影子间穿过,满地碎金一样。
门房引着乌观鹭向院子中去,这是个两进的院子,庭中种着许多的花,最中间的海棠树有齐檐高,满树的花风一吹便如同雨一样坠下来。
但乌观鹭几乎立刻就敏感地意识到,这个院子里只有海棠花是老的,其他花木且新且不名贵。两进的院子虽然不算小,但与她家的身份并不符合——并不是谁都像嬴寒山一样特别喜欢找个小杂院住,天天早上快乐地劈柴挑水的。
她心里有了一点冰冷的计较。
然而随即,乌观鹭的注意力就不在这些花草,这间小院,这些没有修缮过的屋瓦和地面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