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单膝跪下,取下脖子上的信物——和青簪夫人的有所不同,这串信物上装饰着不规则的黄金颗粒,双手举起来。
“来自远方的王,请你听我一言。”
“今日我站在你的国土上,起誓成为你的战士。从此我的族人将为你放牧,为你作战,杀死所有对你不敬的敌人。”
“如果有一日,如果有何人,胆敢窃取你佩戴在耳上的黄金,乌兰古部就要他的血涂满大地的每一个角落。”
无数沉默的视线交织在这一串细碎的金色上。
嬴寒山伸出手去,把它握在了掌心中。
大多数天孤人没来过中原,所幸女骑士们或多或少都有来这里的经验,一个人拉几个人,勉勉强强也算安顿了下来。
孩子们走这么远的路早就人困马乏了,府衙里出米出钱给大家熬了搀着奶的粟子粥,所有人饱饱吃上一顿,就算是落了脚,剩下的事,就等明天再说。
嬴寒山安顿好这些人,顺口去府衙里问了一句有没有一位中原母亲带着两个天孤混血孩子来投奔,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暗暗叹了口气。
人各有命,希望他们只是没有动身吧。
月照中天,中原的月亮好像是比草原暗一点,鉴于十世纪不应该有光污染这样东西,大概是心理作用。嬴寒山搁外面看了半个时辰月亮,没回去找鸦鸦,折去找裴纪堂了。
她估计裴纪堂是在喝酒,不在喝酒也在自家院子的花草里找了块地方一边冥想一边喂蚊子,没想到她过去的时候这人还没加完班,从灯烛后抬起一张强颜欢笑的脸。
他冠没戴官服没穿,就拿根竹簪子挽了一下头发,整个人透着股爱咋咋地吧反正我在工作的气质。
“老板,我……”
不必说了,他很恳切地站起来,眼冒金光一把抓住嬴寒山的手让她坐下:“寒山的意思,我都知道——”
“——寒山归来的第一天,就放心不下庶务啊!”
……来!加班!都给我加班!
这厮绝对是故意的。
俩人把乌兰古这些人带来的财物,马匹,粮食,可战斗人员的武器和甲胄盘明白,月亮已经升到天当中去了。嬴寒山往桌子上一趴,感觉自己要当场尸解飞升。
“老板,你故意的吧。”她说。
裴纪堂正坐,无辜地看着她,看得她起了一身寒毛。
“我要喝茶!别给我拿放久了长蘑菇的,我不信你没藏好茶!”
小炉点起来,茶汤在沸水中沃开,嬴寒山双手捧着杯子,感觉后背松快了一点。裴纪堂给她和自己倒过茶,但先不急着喝,俩人大眼瞪小眼半晌,最后还是嬴寒山先说话了。
“老板,要是我还是你员工,按道理你这得给我加班费的。”
裴纪堂选择性忽略了这句不知道在说什么的鬼话。
“为何寒山一直称我为‘老板’呢?我始终想问,但没有找到时机,‘老板’是何意?”
嬴寒山眨眨眼:“在终南之南的山脚下,常有大商铺,所雇佣者以千百计。被雇佣者皆呼雇者为老板,意味……”
“‘你要是不给老娘工钱就把你按在板子上剁了’。”
“噗!咳咳咳……”
可惜炭火,也可惜茶。裴纪堂找了一块干布擦过脸,在原地坐下:“寒山已经不是受雇于我的人。”
“我知道,但是叫老板比较好玩,所以就这么叫了。”她呷了一口茶,“……今天白天那件事……”
“不必在意。”裴纪堂打断了她。
“我能开二石弓,能领千数人兵,但骨子里到底还是书生。”他看了一眼窗外,那里隐隐约约有整个十里的影子,“领兵打仗,寒山先我甚远。”
“如果这是太平世,问我能否执三州牛耳,我或许狂妄些,能答一句小子愿一试。但这样的凶年,没有寒山坐镇,臧沉不可能是如今的局面。”
“我要是恬不知耻地说,我与寒山等同,那就几乎是有些可恶了。”
裴纪堂把杯子放近,嬴寒山心不在焉地用杯子和他碰了一下,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是想给杯子里倒点茶。她没什么争高下的心,说实话她现在仍旧对于未来有点模糊,那模糊是一团轻轻的雾,她只要伸出手去搅和一下,雾就散了。
但她不伸出手去呢?
这雾里好像有什么残酷的东西,会让她伸出的那只手沾满本不该沾上的血腥。
“寒山,我看到你带回了一匹好马。”裴纪堂忽然把话题扯开了,“几岁口龄,有取名吗?”
“没注意,图卢送我的,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好像是匹挺年轻的马……没取名,叫李二蛋行不?”
裴纪堂端着杯子,在十秒钟之内眨了二十次眼睛,没说出话来。
“……叫‘飞金’如何?‘飞金冉驰,始耀潜渊’。”
“那就叫飞金了。”嬴寒山一秒改口,这匹马不幸没有得到神兽待遇。
裴纪堂好像轻轻叹了口气。
“我想起最近做的一场梦。梦里我尚且年少,得了一匹很好的马,我骑着马驰骋,从家门前驰向淡河岸边的草野。纵马如此畅快,当我想是时候折返时,马却停不下来了。”
“醒来后我把这梦说给养马的军曹听,他说是这样的,马跑得太快,那骑手也无能为力,所以有些时候是人驾驭马,有些时候是马裹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