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第五煜知道他们不会回来了,当传令兵来禀告这件事时,这个小兵看到第五煜坐在阴影中,像是一条困于巨石下的蟒蛇,睁着如灯的眼睛。
“随他们去吧,”他说,“是孤天命已去,但是孤要亲自与他们道别。告知三位仙长,孤恳请他们在下次开战之时离开,以正气震慑敌军。”
传令兵喏喏而去了,第五煜拿出桌下的锦盒,那里面放置着一枚玉印,还有一个琉璃瓶。瓶子里装着些暗褐色的液体,随着他拔出瓶盖,混合着血腥与花香的奇异味道充满了屋里。
“我是输了啊……但是襄溪王的陪葬……”
“说到底得体面一点。”
八月初,夜,无月。
火把的辉光将湖两岸照亮,白鳞军从南向进攻,骑兵与步兵自北向封锁,包围祝堰湖中的第五煜。
没有什么放下武器宽大处理,没有什么互相喊话,所有人都明白,今天湖里的人都要死。
当第一组绑上火棉的箭射出时,有三道清光照亮苍穹,青云宗的修士们不耐烦地接受了第五煜的道别与敬酒。
他们确实已经对他不抱希望,但总还是想做做面子工程。这个人死之后,对面那个魔修就真的成了大麻烦了,他们必须赶快回去汇报。
然而,他们并没能飞起来。
那喝下去的酒开始在他们胃袋里燃烧,撕裂肌肉,折断胸骨,三个修士发出不像人的咆哮,肢体反折过去。
有骨刺从它们的尾椎,肩膀,关节长出来,只是几个呼吸间,白衣飘飘的仙人就变作不人不虫的蝎尾怪物。
第五煜站在船头看着远处那几道坠落的流光,低头看看手里已经空了的玻璃瓶——此前他差遣人在臧州搜寻天漏之书,曾经听到过“神血”的传闻,峋阳王手下国师令人饮下神血,将人顷刻间化作怪胎。他费尽周折,拿到了这一小瓶。
原来真的对神仙也有用啊。
“寒山,寒山,”他喃喃着,“你赢,我赢,只是不许仙人赢。”
那三个怪物坠落在水面,扑腾起数丈高的水花,何至与身边弟子不再观战,飞身而去拔剑斩落它们的头颅与毒尾。
就在这战斗的间隙,两边的船只发起了决战的冲锋,火焰在天上,在水中,在人身上,厮杀声把夜幕搅得沸腾起来。
嬴寒山站在甲板上,她从背上取下落龙弓。
今夜无月,落龙弓却明亮得好像一轮白月,当箭搭在弓弦上时,驺虞从她背后浮游而出,它庞大的身躯几乎占满半个甲板,明黄的眼睛紧锁着远处的高船。就在那里,有另一个紫色的龙形腾空而起。
它就是很像龙,它差一点点就能成为龙,现在赢寒山知道那是什么了,那是一条蛟。
蛟龙将从潭中入海,不可从桥下过,故而携千丈洪水,使两岸泽国,方得入海化龙。
你是献祭所有人才能化形的龙雏。
你不该成为龙。
就在她拉开弓弦的那一刻,第五煜好像对她招了一招手。
他轻快地站上甲板,背靠船舷。战场嘈杂,相隔甚远,但杀生道敏锐的听觉仍旧能听到他在说什么。
“寒山。这是我为自己选的葬地,”他说,“入水化龙,也是很好听的一个结局。怎样?我们来世再见吧?”
他越过船舷,跳了下去,与此同时,落龙弓离弦而出。
铛。
嬴寒山没有看箭的落处,第二支白羽箭,第三支白羽箭,四箭连缀,齐齐向他坠下的方向射去。
落龙箭击碎了那条紫龙的额头,穿过第五煜的喉咙,连缀的羽箭钉住他的手腕,腹部。
坠落的人形忽然就停在了船侧。
不,被钉在了船侧。
仿佛一个人字形的花纹,火光照在上面,血在刷白的船身上涂出长竖线。
“来世不见。”嬴寒山收起手里的弓箭,对着被钉在船上的那个人回答。
“晦气。”
第286章 系龙蜕
天色微微地白了,好像炭火烧尽后那一点还亮着的灰烬。白鳞军开始打捞沉入水中的武器辎重,搭救落水未死的同袍。
嬴寒山反手收起落龙弓,摸了摸背后的箭筒,确认余箭。白羽箭还有四五支,落龙箭还有两支。
她收起箭,逆着天光向着船内走去。
“大将军!”有人叫她。
“我们胜了!臧沉已定!”这一声激起无数的应和,随军的文官们不管什么文人相轻什么世家宗族了,发冠不是发冠衣袖不是衣袖地彼此拥抱。武将们冲上来,白鳞军的兵士们大将军啊姨妈啊胡乱叫成一团,想要拉住她的衣袖,把她举起来。
“大将军神勇!”
“万岁!”
她站定,回头看了一眼所有人,然后指了指刚刚落龙箭落下的那艘船:“去拿尸首,剩下的事情该怎么办怎么办。”
人群静了一会,有一个小小的影子奋力地挤了出来。在那些还没褪去喜悦的面孔之间,她脸上的错愕如此真实。
“阿姊!阿姊!”嬴鸦鸦叫,“你的脸!”
嬴寒山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块带血的皮肤粘在手上,半个掌心那么大。随着她这个动作,刚刚还欢呼着的人群爆发出尖锐的惊呼。
一块平而浅,却鲜血淋漓的伤口出现在她脸上。
“不要管我。”嬴寒山攥紧了手里这块带血的皮,“各自去做各自的事情,谁也不许打扰我。”
“守住船舱门,绝不许人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