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双眼睛看不清楚细节,他只能隐约看到她好像歪着头,一边的肩膀也倾着,抓着那张东西对着身边人比比划划,指指点点,不知道是她说得太复杂还是对方理解不了,着驴唇不对马嘴的对话持续了一小会。
“哎呀!”然后他听到她抱怨地叹了口气,“你给我把秦蕊娘找来我自己跟她说,你怎么回事,怎么一个毛衣平针都听不明白。”
她的声音不端庄也不严肃,好像那一声哎呀之后就要卷起袖子自己上手。
第五翳就这么静静地抬着头,有几秒钟觉得自己好像穿过水面,沉入了一个陌生的世界。
那人退下了,嬴寒山看到了他。就在她转过脸的一瞬间,一双手猛地把他从水面拉了出来。
她的气势变了,那与大长公主望相同的气质一瞬间裹住了她。第五翳熟悉的那种人出现在他面前,一瞬间这种转变让他想要发笑。
她有一个桃源,她愿意慷慨地把这个桃源分享给任何一个行走在土地上的人,但对待那些用姓氏吮吸土地血液的人,她似乎没那么慷慨和仁慈。
可他就是来请求她的仁慈的。
“臣,第五翳,拜见殿下。”
第327章 皆是孽缘
香炉里有轻柔的烟气冒出来。
第五翳不用分神去看就知道那并不是名贵的香料,那可能是干薄荷加了一点柑橘之类东西磨的粉,烧出来的香气也凉且辣。
它暗示着这间屋子的主人一直在工作,点起香料不为追求风雅或者展示财力,而是仅仅为了提神。
即使是他这位北方的王来见她,也不过是工作中的插曲罢了。
第五翳忽然有些讨厌自己看不清楚,他很想看看这位新任的王究竟有一张怎样的面孔,眼睛里到底有怎样的欲望,驱使着她这样不眠不休?
但他终归是看不到的。
在这位北方来的瑜川王琢磨嬴寒山的时候,嬴寒山也在琢磨他。
这人……和她想的不太一样。
原本她以为能写出一封滑跪信的人应该是很惜命的,只要惜命,在见到她的时候就总会有点示弱或者谄媚的神色。
但这人没有,他对待身边这一切的态度好像对待一本书,一部电影,他静静地看着,思索着,并不把自己放入其中。
可他说出来的话又与态度不一样。
“……瑜川王?”嬴寒山说。
“臣惶恐。”第五翳微微低垂着头拱手回,“庶人不敢承此称。”
这怎么接,嬴寒山又不是那种“那你给我磕一个吧”的人,她只能收起桌子上那堆文书,起身请他坐了。
“原本鸦鸦想见你,我带她一起来了踞崖关,”她说,“但不巧她刚刚出去,应该在未时之前就回来了。”
“鸦……鸦?”第五翳有点茫然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突然明悟:“……小蔓儿?”
嬴寒山嗯了一声之后,气氛就飞快和缓下来,启王和来投诚的第五翳暂时下线,现场留下的只有嬴鸦鸦的姐姐和叶蔓的舅舅。
“上次见她,她尚只有这么高,”第五翳笑着比了比,“她父亲带她进京,如珠如宝地怕别人抢去。望姊不过是宫宴前把她接进宫里试了试新衣,陆观便求到翳这里,请我去把她带出来。”
“如今蔓儿应当也是文质彬彬的女郎了吧。”
嬴寒山默了一下。
“当初我见到她时,她受了极重的伤。”她说,“你应当知道我算是修大道之人,有救人的方法,但终究无法做到十全十美。自从六年前我救下她之后,她就一直是原来的样貌。”
第五翳的眼睫垂下去,盖住覆盖着蓝翳的眼瞳,原本还沉浸在旧事里的笑容也跟着淡去了。
“是啊,是啊……”他喃喃着,“叶家,百不存一了。”
“即使是望姊,也未曾幸免……”
好像突然振作起一点精神,第五翳直起身,对着嬴寒山合手长拜:“当谢过殿下救援。”
“彼时叶家蒙难,望姊逢害,翳亦幽囚于封地,几乎身死。待到勉强得喘息之机,已经救援不及。若无殿下相救,叶家血脉便就此断绝了。”
“不用谢,”嬴寒山很平淡地回,“那是我妹妹。”
第五翳卡了一下,很短的一下。
“是,自是如此。”他说。
“你说叶家血脉断绝,现在连旁系也寻不到了吗?”赢寒山问,“信中所提到的千许人中,没有与叶家尚有血脉关联的?”
“据翳所知,除了四散各地,自曾祖辈已与主支无有联系的零星叶氏旁支,便再无其他叶家血脉了。即便有,也已经更易其姓,难以确认。”
嬴寒山想了想那个被叫作小剑的少年将军,点点头。
“这些幸存的叶氏几乎与主支没有联系,既无同支共仇的想法,也无需翳庇护。翳所庇护的,是曾经与叶家关系深厚而遭株连的那些人。”第五翳慢慢地说,“如今蔓儿既在此处,这里便是唯一叶家正统所在,翳当将这千余人交接于沉州,以待调遣。”
嬴寒山微微颔首,刚刚聊家里孩子聊过往时短暂的柔和气氛沉下去了,他感到她又回到了一开始的那个状态。
不够,她的静默告诉他这一千人并不够,他还应该从袖中继续拿出筹码,直到再没有东西可以摆上来。
“此外,尚有王军两千,虽归于刺史名下,但仍可听翳调遣。州府官吏之中,亦有数人曾为王府旧部,或为叶家门生,是翳助其改换身份,再度入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