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风吹过,高草就迅速倒伏下去,露出苍白的反面。这个季节野草已经死尽了,只留下些干枯的肢体,把地面涂成深浅不一的灰色。
图卢的马轻轻打着响鼻,低头看向这满地灰黄,又把目光投向远处。天空倒映在它的眼睛里,涂出一片静谧的蓝色。
这样的战马看起来柔美极了,也温顺极了,不像是战争的载具,倒像是绿洲中缓缓步出的一头雄鹿。
它背上驮着的自然是绿洲的神女,那身穿猎装,头戴黄金与玛瑙的慷慨主——
数十个小点从远处奔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高衍从鬓角散下来的两缕发丝像是绶带鸟的尾羽一样,在两颊边一颤一颤地跳动。
她把手放在口边,发出一声清脆的猎哨——
——随着这一声口哨。美丽的雄鹿和神女骤然消失。
所有的战马都低低地喷出气来,肌肉在锦缎样的皮毛下隆起,最前排的乌骑军取下弓箭,对着正在扬起尘埃的天际拉满。
——战争是从臧州、京畿和随州的交界线开始的。
“我们把整个随州看作一张棋盘,”嬴寒山捻起一支头上染了墨色的竹片,插在沙盘上臧州的位置,“第五靖所在的位置就是中央的天元,我们的所在是南方的角星。”
“行棋伊始,没有人会去争夺天元的位置,因为它虽然醒目,但是四面无援。每个人出手争夺的都是角星,因为它有所依凭。这场战争也是一样。第五靖要保证南部和西部的粮道通路,必定会和我们北行的队伍发生冲突。”
“第一场战斗……”
她拿起一枚白色的竹片,投壶一样斜斜投入沙盘:“我要你们给他一个迎头痛击。”
将要被迎头痛击的那一位暂时还不知道前面有什么。
王奉良把马缰在手上绕了两圈,侧过脸看向身边的队伍。这片缓慢移动的军阵好像长出了腿的城池,以一种沉闷的节律敲击着地面。
整个军阵呈现出一种有棱有角的方形,最外侧的骑兵挡住了向内窥探的视线。
按道理骑兵的阵型是不会这么整齐的,马是动物,再聪明也会有轻微的误差,战斗时骑兵组成的方阵更像是一块有形状的流体。
但现在不然,现在骑兵们好像包裹在什么有棱有角的东西上面,就是那个东西在发出沉重的轰响。
他收回目光,目视前方。
几日前他就收到了沉州军迫近的消息,昨日斥候远远看到有游骑在附近的山坡下“放风筝”,他就知道离交锋不远了。
平心而论,王奉良是这几个将领之中最不出挑的一个。黎鸣铗年少,烈且勇,是冲将的苗子,如果不夭折在年少,那未来必成破开战场的长铗。
秦昼沉稳,在营中有人望且宽和,中流砥柱的角色。钟齐是老将,在这里的资历甚至比王上还早些。他在他们之中,无甚显眼。
可无甚显眼也是天赋,这意味着他不立大功,不闯大祸。像是一堵厚重的石墙,总能在最前试试深浅。
殿下说这一次嬴寒山必在开头下猛力,因为乌骑军算是她手里的新兵。
她们敬服她的勇武,但也需要激烈的作战与她磨合,而他的任务就是挡一下这场冲击,不须胜利,只需让她们被挫一下锐气。
远处的地平线清晰了,它闪耀着银色的辉光。
一秒钟,或许比一秒更短,千百支银色的箭矢从天边坠落,好像一场酷烈的雨。
即使早有准备,最前方的骑兵还是慢了一点——他们甚至还没看到敌军的影子!
第一次面对百步弓的人总是错误估计它的射程,这世上有多少人能开两三石的铁胎弓?又有多少人可以用那硬弓如此连绵不断地放箭?
可箭矢一刻不停地从远处疾落而下,坠在闪避不及的骑兵身上就绽开暗红色的花。
嘶吼声,悲鸣声,马的嘶鸣声一瞬间就被压在鼓点一样沉闷的脚步声下。
反应过来的骑兵迅速向两侧散开,阵型第一次变化,有手持长牌的士兵站在最前,抵挡住接连的两拨箭雨。待到那银色的雨稍微停息之时,乌骑军就已经压入视野。
长牌兵随即错开,弓箭手从后面露出,平朔军已经和天孤人打了太久的交道,知道骑兵的长处也知道骑兵的弱点——
再擅长骑射的骑兵,在冲阵的时候也不能抵挡箭雨,她们必须双手抓着马缰保持坐骑稳定,谁能在马上用盾牌呢?
白翎箭裹着朔风泼洒下来,像是一团不祥的云,霎时间笼罩了乌骑军的前锋。
铛,铛铛铛,那是击打在硬物上的声音,可能是金属,可能是皮革,与刺穿人体的声音截然不同。
他们看到上宽下尖的盾从乌骑军的马背上升起,好像一条龙突然生出背鳞。有被流矢击中失去力量掉队的骑兵,但更多人用这片不知何处而来的盾牌挡住了第一波箭雨。
那盾牌那么小,那么轻,它挨不住两三波箭的。
可它何须挨那么多!刀光已从盾下绽出!
所有的乌骑军都放开了马缰,她们稳稳地坐在上面,好像是什么半人半马的精灵。
弯刀挥出,如此轻捷而迅疾地在靠近的敌军身上一旋,好像一场撞入怀中的梦,顷刻间就被冷冰冰的死亡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