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
……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
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
在凛凛的风雪里,一个身形伫立在风中。他的衣袍被卷动着,白雪已经覆盖了发丝,如果有夜中失路的旅人看到这画面,或许会把他当作山上的哪位神灵膜拜。那是多么美的一张脸啊,好像月亮未曾被重云遮住,而是坠落到了地面上一样。
然而为何他手捧陶埙,吹奏着这样悲怆的调子呢?
为何他身边绽放出如此多如莲如昙的花朵,每一朵花都用模糊的人声呢喃着呢?
雪要下大了。
到清晨雪才有停的迹象,上午才完全停。嬴寒山等了一刻,没有等到擎云营那边的任何消息。
“他对手底下人的控制力比许多年长他的将领都好。”图卢·乌兰古躲在嬴寒山的帐篷里喝加了炒面的奶茶,里面又加盐又加糖,看得嬴寒山直皱眉。
“是也不是,”嬴寒山说,“因为整个北边,比起上下级,更像是一个巨大的家族。”
图卢诧异地扬起眉毛,然后颇自得地直了直后背,她是想起了自己的军队也像是一个家族,所以有这样的凝聚力。
“但有个坏处,”嬴寒山说,“如果所有人的信念都维系在那位大家长身上,一旦大家长身死,他们的信念就会崩塌。”
她走到案前,拿起上面的一只盒子,盒中是一枚甲片,大致是护心甲的位置。甲片已经被擦拭得很干净,但接缝处仍旧暗红留存,嬴寒山把盒子盖上,唤来使者。
“把这个送去擎云营。”
使者去了许久,直到午后才回,他带回来一条回话,说对面的主将想要见殿下。嬴寒山给自己的茶碗倒满茶,又因为发现里面加了大料而无情推开,她对着空空的桌面沉思一会,问了个和会面无关的问题。
“黎鸣铗看起来怎么样?”
“回禀殿下,面色如常。”
“营中可有异常吗?”
使者迟疑了一会:“臣走时,营中似乎正在午食,虽然受困良久,但午食倒还过得去。”
嬴寒山点点头。
“那他是打算降了。”她说。
雪后浓云仍重,半边天幕仍旧是铅一样的阴云,只有西边三指宽的一线露出了天空,那天的颜色红得像血,连带着周围的雪都透露出异样的紫。
嬴寒山带着亲兵到见面的地方时,黎鸣铗身边谁也没有。
他是骑着他惯常的那匹马来的,到几乎能看到嬴寒山的时候,他松开了马缰,轻轻拍拍它的脖子。
战马停在原地,困惑地蹭着他的手,没有跑开,黎鸣铗却留下它自己向前走了。
“站在原地。”嬴寒山对身边的亲兵说,“我自己过去就行。”
一年多没见,他长开了一点,脸上少年的稚气弱了很多,骨相棱角浮现出来。黎鸣铗在嬴寒山几步远的地方站定,有些迷茫地看着她,那双眼睛似乎笼罩着一层很重的雾,又似乎被从天上落下的雪云覆盖了。
“小剑。”嬴寒山这么叫了一声。
这一声把浓云挑破了,那之下的痛苦就浮现出来,黎鸣铗露出一个有些扭曲的表情,像是想笑,又像是紧紧地咬住了牙。
他低头,握紧拳。
“你杀了殿下。”黎鸣铗说。
嬴寒山沉默地看着他的发顶,系在他头上的抹额近乎于白色,不知道是洗了太多次还是换了一根。黎鸣铗低着头,声音断断续续的。
“为什么?我们有什么过错?”他问。
“殿下驻守北疆二十余年,二十年间天孤近百次犯边,随州军户男丁不齐,幼子无爷……平朔军替中原挡了百十次劫难……”
“你为什么要杀了他们?”
“我们……”他死死地抓住胸口,指甲抠进甲片的缝隙里,声音近乎哽咽,“我们还是同袍的时候……难道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平朔有什么对不起你的!随州又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你去做你的天子就是了!为什么一定要把我们的故乡毁掉!”
他抬起头,她看到的是一张泪流满面的脸。这一瞬间这张脸似乎与许多人重叠了,挣扎着站起来的杨蹀,不再用昔日神色说话的无宜,带着恐惧看她的赵一石,露出了失望眼神的陈恪。
这世上的好人为何总要杀死好人?为何正确与正确并不同道?
她从来没有资格询问这样的问题,对王来说,这话实在是太蠢了。
她可以给他很多解释,告诉他靖是怎样宁死也不肯低头的人,告诉他一个国家不能陷于分裂,告诉他这一仗迟早会发生,告诉他斗争或许有时与首领的意志无关。
但她也没法告诉他任何事,因为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理由。
最重要的理由就是那顶冠冕是血腥的,即使为了一个圣人的目标,接过它时手上也要沾满鲜血。
他好像也不用她解释了。
剑光像是雪一样白,黎鸣铗在眨眼睛抽出了佩剑,天下识如有灵般跳出剑鞘,嬴寒山挥剑挡下这一击。
那把袭来的剑如竹枝一样在王剑面前折断了,黎鸣铗却并没有躲闪,他松开断剑猝然握住天下识,把它向下压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里,他把她手里的剑送进了自己胸口。
天下识是无家剑中最上的一把,比淬铁剑更锐利,它破开铁甲的缝隙时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从他的后背穿出时也只带出了一道血线。黎鸣铗紧攥着剑的手没有松开,他盯着那双金色的眼睛,有那么几秒钟一动不动,然后慢慢失去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