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随州统一,阵线就被推到了京畿边缘,嬴寒山就不得不暂时离开淡河,到沉北从南那一带驻扎。
这里本就是河淌黄金地生白玉的富庶地方,又和平地从第五煜手里转移到了嬴寒山手里,是以当地的富商和世家都没有受到冲击。
他们抻着脖子战战兢兢地看着启王殿下移驾,然后忙不迭地开始翻找自家库房。
祥瑞有没有?虽然没法发射一个什么星星到天上去,总该找两个人声称自己看到了景星吧!白狼有没有?白鹿有没有?活的找不到先找两条皮毛充数也成!灵芝总该有吧?要五色那种,少一种颜色都不给钱——可别跟我说你想找几根穗子长得多的稻子献上去充数!
一时间整个从州好像突发性核泄漏,什么变异的花花草草小动物都出现了。
当然了,祥瑞只是个名头,只好听,不好吃。翻库房总能翻出更实惠的东西,比如这座芬芳的豪宅,比如窗外花池中用青白二色玉石打磨出的温润卵石,比如更换了几次的地毯,比如那些期期艾艾等待着临幸的年轻人。
——挑人的口味太差了!嬴鸦鸦腹诽,在苌军师的赛道上,没人能打败苌军师。
它们都可以拿在手里把玩,但它们和那个金碧辉煌的座位,那座最昂贵的城池比起来,什么也不是。
“阿姊会习惯的。”
嬴寒山倚靠着床上柔软的被褥,眯着眼睛像是晒暖晒困了的大猫,听到嬴鸦鸦这句话,她短暂地睁了睁眼睛。
“习惯什么?”
“我说的一切。”
有几秒钟嬴寒山没说话,她就保持着这个歪斜的姿势,静静看着好像国博哪个展馆一样明亮美丽的屋子。
其实她也蛮喜欢干净整洁,装修优雅的房间,或许有一天她也会喜欢这些应该被装进玻璃橱窗里的美丽器物。
但喜欢的尽头是什么呢?她会喜欢更多吗?
她会喜欢在国家的各个地方建起寺庙,其中膜拜的神像都是她的脸吗?她会喜欢在人间再建一个芜梯山,让她成为一个虚构仙境的主人吗?
嬴寒山深深抽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有点恐怖。”她说。
“阿姊可以做尧舜,”嬴鸦鸦说,“但又不能真的像是尧舜一样扛着枪去追野猪。”
扛着枪去追野猪是什么东西?咱尧舜是这个画风吗?
嬴寒山短暂地迷惑了几秒,把追猪而过的老祖宗从自己的脑海中清理出去。她抬起一只手,对着虚空比画了一下。
“倒不是野猪的事情。”她说,“只是欲望是一直生长的。”
“我的生命会比你们都长,如果我放任生长发生,那最后会是很可怕的结果。”
“整个王朝的欲望也在生长,如果一开始就是一个坏头,那之后就会越来越坏。”
她把手收回来,抻了个懒腰:“这么说的话,皇帝早死比较好。”
阿姊!嬴鸦鸦唰地爬起来去捂她的嘴,嬴寒山一边躲一边笑:“我错了!我错了鸦鸦!”打闹半天还是被嬴鸦鸦抓住手腕拍了两下脸,嬴寒山躺回去装死。
“但事情是这么个事。”
“最初谨慎,朴素,圣明的君主,会随着生命的流逝变得贪婪和懦弱,人无法抵御死亡带来的恐惧,也无法抵御权力喂养的贪婪。”她抻了个懒腰,“怎么办呢鸦鸦?”
嬴鸦鸦没有说话,她把头搁在嬴寒山手腕上,只是定定地看着她。这时候她的眼光一点也不像是那个天家养出的县主,那个叨人叨出血的凶鸟了,那双眼睛小女孩一样,沉静而笃定地看着嬴寒山的脸。
于是她知道了,嬴鸦鸦觉得她是不同的。
“我会给自己规定一个任期,”嬴寒山说,“仙人没有后嗣,我也不想收养孩子。在我的任期结束时,我会挑一个成年女性朝臣,把这个位置给她。”
“我无法保证我的思路全对,完全合我心意的继承人身上总会有我的鬼魂,而方向和我一致的成年人能给这个国家补进更多思路——我是这么想的。”
“至于她之后,我不会干涉她怎么选下一任女性继承人,但我会盯着她,也许一百年,也许二百年,直到这个机器以新的方式稳定下来。”
“阿姊还是要做尧舜啊。”鸦鸦小声嘀咕。
“嗯嗯,鸦鸦考不考虑做下一任?”
在嬴鸦鸦吱地一声尖叫阿姊不许让我替你上工之前,嬴寒山从床上蹿起来,坐回椅子上。气氛短暂回归正轨,嬴鸦鸦从床上起身,想起自己是来找阿姊干嘛的。
“阿姊,”她说,“其实我有个问题。”
“——朝廷,为什么一直像是死了一样一动不动?”
在嬴鸦鸦困惑的眼神里,嬴寒山突然露出一个相当微妙的笑容。
有一只鸟落在窗棂上。
隔着窗纸只能看到它优雅的影子,两条长翎在窗前盘曲,喙叩上窗框,一点一点。嬴寒山把地上的地毯卷起来在墙边,一抬头就正好看到这只停在窗外的大鸟。
她走过去预备开窗,鸟却一扑棱飞了,一只手从窗框边缘伸出,敲了两下窗纸。
“别开窗。”他说。
“鸦鸦已经走了,”嬴寒山扶着窗户,倒是没打开,“你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