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打量一圈,如同记忆中陈旧的黄昏,房间是过去时兴的原木装修,小小的客厅小小的卧室。她和宋佳慧共用的卧室在靠近过道那一边,打开窗户就能看到高壮的银杏树。
房间里大衣柜上有一面镜子,周海燕走过去看镜子里的人,稚气的脸蛋,大大的眼睛,惶然又无助的眼神。
一副任人欺负的模样。
周海燕郁闷的摸了摸脸颊,对自己呲了呲牙,她不喜欢这副弱不禁风的样子。
一圈圈揭下头上的纱布,镜子里的少女除了额角乌青,整个人还是美的。她看着青肿的头部,在记忆中翻捡,很快想起,现在应该是她十七岁那年……是她刚升高二的那一年。
“没事就别杵在那里发呆,该干什么干什么,你宋叔叔他们马上就要回来了,赶快洗菜做饭。”张芳芳端着一盆衣服从卧室走出来,“衣服攒了这么久也不知道拿去洗,我每天工作那样忙,你也是没眼色,一点也不体贴人。”
周海燕怔了怔,距离记忆中的张芳芳上次吼她已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因为后来的张芳芳对付周海燕使用的都是哀兵政策,一个字——哭。
哭穷,哭周海燕不孝顺,哭自己命不好。
每每她一哭,周海燕总是缴械投降。
前世的张芳芳最早也算得到了上天的眷顾,因为长相出众一婚嫁得好,丈夫是铁路局的干部,除了本职工作还和朋友合伙做一点小生意,家里从来没有缺过钱,动不动还能添一个大件。
她那时十指不沾阳春水,每天除了和牌友打打麻将没什么其他事儿。后来丈夫死了,婆家帮忙运作让她顶了丈夫的工位,但她文化程度不高,正经业务搭不上手,于是被调去了服务岗。再后来,经人介绍嫁给同单位离异带着个女儿的宋青书。
宋青书长相年龄与张芳芳还算搭配,但只是一个普通出纳。如果张芳芳想安稳过日子,走到这一步其实也不算差,偏偏她不考虑实际情况,暗地里把一切归结在女儿周海燕身上,思忖着要不是有这个拖油瓶凭她的姿色指定能找到更好的男人。再不济……周海燕要是个男孩子,她也能指望一下,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看人眼色整天受闲气,一点奔头也没有。
生她还不如生个叉烧!!
“周海燕!我和你说话呢,你是聋了还是哑了?”
周海燕思绪被拉回来,脑子有些懵,下意识开口:“知道了,那么大声做什么?”
她坐在书桌边,随手翻了翻桌上的课本。她很不喜欢张芳芳说话的语气,总是咋咋唬唬,对待她就像对待阶级敌人,仿佛只有如此才能体会到长辈的权威感。
“你这是什么眼神?我说两句你就吹胡子瞪眼睛我说你是为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好?你看你现在什么鬼样子?书读不出来就机灵一点勤快一点,不然以后出去别人说是你爸妈没教!”
呵,又是这套。
前世张芳芳也是动不动搬出“为你好”这三个字,周海燕听得耳朵都要磨出茧子,偏偏她一边讲着大道理一边伸手问周海燕要家用,大手大脚过得比谁都潇洒,即使在周海燕生命的最后一刻,张芳芳也没有表现出一丝属于母亲的内疚或懊悔,她在意的也只是周海燕账户冰冷的数字,想到这里周海燕简直要笑出声来。
年轻的时候对孩子不好,需要付出的时候躲的比谁都快,倒打一耙说自己没责任,反正又不需要孩子养老,等真到老了,像个狗皮膏药贴上来,大喊儿女没良心一副天下无不是父母的恶心嘴脸。
这就是她的好亲妈!
“我头晕没力气干活。医生说我脑震荡,我要休息几天。”
什么脑震荡?张芳芳只当周海燕想躲懒,本来平白损失几十块她就一肚子火,一听周海燕说什么营养不良那股邪火又燃了起来,“你瞎编什么鬼话,你营养不良?说得好像我虐待你一样,我辛辛苦苦是为了谁?我是缺你吃还是缺你穿?你怎么就营养不良了?”
周海燕笑。
的确不缺,养只狗也不过如此了。周海燕表情淡淡的,倒不是生气,而是一种迟来的释然。前世自己高估了张芳芳所谓的母爱,不明白那样一个真相——天下不是所有父母都爱自己的孩子。
父亲死之前曾把积蓄分成三笔,一笔留给父母,一笔留给张芳芳,另一笔委托给自己生前好友,不算学杂费,每个月给周海燕一百块钱直到她十八岁成年。
周父打算的好,父母那边有大姐照顾,张芳芳顶替自己的职位再不济自工资也有七八十,就算花钱再大手大脚一个月一百多也够她娘母两花用,如果能省着点没准能撑到女儿大学毕业走上工作岗位。可是钱到了张芳芳手里,压根没用在周海燕身上,日常花销任一项支出要被挑出来指责半天,她穿踩着双破了洞的球鞋撑了三年高中,同学们给她取外号叫“济公”,周海燕个子高弯腰驼背,每天都低着头走路,生怕与人对视。
长久的否定和无视,让她潜意识觉得自己是不配提要求的,反正一定会被拒绝,那说出来是给谁添堵呢?
前世的懂事并没换来理解,张芳芳自己花钱从不眨眼,对娘家弟弟也是出钱出力,对宋青书和宋佳慧更是大方。百货商店里的新衣服从不问价格,但凡看上多贵都要买下来。换到她这里就是:怎么又要钱啊?咋们现在的日子不比从前你要学会节约。
所以,周海燕一直捡宋佳慧淘汰下来的东西,倒也不是全无回应,每每宋佳慧有了新物件炫耀时,宋青书就会不咸不淡地说:“佳慧,你要学姐姐。”那个时候张芳芳脸上的笑容总是格外真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