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要直截了当地质问:“你很讨厌我?”
话痨与哑巴
沈淮棠看着江未咄咄逼人的眼睛,觉得这人有点虚伪——
方才是谁看他入迷?是她。
明知如此,还要问这种问题,就是想要听别人夸他罢了。
就算心中鄙夷,她此时还有些分心地想,这家伙连皱眉的时候也好看得很。
“不讨厌,那你跑什么?”江未哼一声,放过她后又叹气,百无聊赖抓起一把沙子散开,自问自答道,“算了,问你也没用,也不会说话。”
她眨眨眼,第一次发现做哑巴的好处。
“诶,说起来。”他又想到话题,“你是先天性哑巴,还是后天?”
他谈论起她的疾病,语气自然得似是讨论晚餐吃什么,没有半点冒犯调笑或谨慎轻视的意味。
沈淮棠比了个耶,表示是后天。
他看懂了:“是器质性病变导致哑巴,还是心理因素?”
听到这问题,她犹豫一瞬,江未却立刻给出答案:“应该是心理因素,否则怎么会到精神疗养院。”
沈淮棠没有反驳,算是默认。
“小可怜儿,加油治病吧。”江未长叹一口气,拍拍她的肩膀,很有义气地说道,“有困难可以来找我,反正,这岛上也就咱们两个华国人。”
沈淮棠眨眨眼,双臂抱住曲起的腿来,下巴搁置在膝盖,海风吹过她齐肩的短发,在脖颈出挠痒痒似的。
她在沙子上轻轻写:谢谢。
“嗨,动动嘴皮子的事儿。”江未开一句玩笑,也学着她低头摆弄沙子,堆成各种各样的形状,“你看,沙子里有好多盐。”
江未掬起一捧沙子,给她看黄沙里搀着白色的颗粒:“你知道吗?盐不仅能吃,也可以作画材,画水彩的时候,趁着颜色未干撒盐,盐融化会将颜色化开,产生雪花状的肌理,特别好看。”
他继续深挖,不知摸到什么,转而用双手扒拉,半晌从沙里挖出个大贝壳来,左右翻转研究片刻,又递给她:
“你看,白蝶贝的壳子,漂亮吧?”
那贝壳比他手掌还大,白玉般的质地上覆盖一层细碎的反光层,扇形边缘又染着浓烈的金色,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是燃烧的火焰般淬亮。
沈淮棠分不清各种贝壳,江未拍掉白蝶贝上的沙土,科普道:
“对于人类来说,白蝶贝可是个大宝贝,肉好吃,又营养,贝壳光泽度高,又硬又厚,是上乘的工艺原料,用来雕刻绘画都不错,据说,这种壳子磨成粉,还能入药呢。”
“而且,白蝶贝的珍珠这么大呢!”他用手指比划了个圆形,“又大又漂亮,能卖很多钱,所以叫珍珠王中王……特别土。”
沈淮棠却注意到他的措辞,“对于人类来说”,这种感觉很奇怪,好似他没有把自己归类在人类群体,而是在一种疏离的观察视角去看“白蝶贝造福人类”一事。
这很有趣。
也不知是江未真觉得沈淮棠是小可怜儿,还是他真的太孤单,终于逮到一个能听他讲中文的小伙伴,简直是不顾沈淮棠死活地在她耳边叭叭叭。
沈淮棠郁猝地想,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是个碎嘴子啊。
“你看,这个也很漂亮。”他不知又从哪儿摸出个石头,强行放进她手里。
那石头亮晶晶,像个淡蓝色的冰糖,玲珑剔透,每个横切面都有不同的色泽。
江未说:“这是方解石,也是大宝贝,古代一直用这种石头做颜料呢。”
沈淮棠心说,看出来了,他就是在展示各种能画画的大宝贝。
“而且,方解石是一种中药,你知道吗?能治骨质疏松。”他眉目舒朗地笑了,“你看病的疗养院,也有面向游客的疗愈活动,疗愈师用各种石头给人做疗愈,方解石就是其中之一。”
他拾起那蓝色方解石,放在她的锁骨窝窝上,滚烫与冰凉的触感同时袭来。
热的是他的指腹,凉的是石头。
沈淮棠被触碰得心有戚戚,江未却笑得没心没肺:“说不定能治好你哑巴呢。”
她垂眸在沙滩上写字:你喜欢画画。
江未愣住,随即展颜笑开:“不好意思,我总忍不住提,你呢?喜欢做什么?”
沈淮棠认真思索片刻,摇摇头。
她不知道。
母亲是个不折不扣的艺术家。
沈如风这个名字,在她的音乐受众眼里就充满着艺术家的刻板印象——创造力和病态都很强烈的人,往往能够成为天才,伟大的艺术家往往都患有精神分裂症——她在癫狂与极致的情绪中写出绝妙的作品,最后还因此自杀,怎能让人不感慨?
于是,许多人都认为沈如风的女儿,也就是沈淮棠,合该与母亲一样有绝妙的艺术天赋,就算比不上天才,也该比普通人出众。
然而事实是,沈淮棠对于艺术本身,确实有点兴趣,在很小的时候,母亲的耳濡目染之下。
母亲弹琴,柔软的手拂过琴键,好似一阵风吹过。
无论是徐徐微风,还是狂风骤雨,都在细细密密地诉说动人的故事。音乐在流动,渲染出辽阔深远的意境,在她手中,每个音符都是活的,一切都无比美妙。
不仅如此,偶尔沈如风灵感来了,会用石膏塑佛头佛手莲花座,或是一时兴起去野外写生,也会在夜晚昏黄的灯下落笔三两句云淡风轻的诗句,以及雷雨天气中,她举着红酒杯旋转,放声歌唱。
那些记忆实在太久远了。
她几乎都要忘记了。
因为沈淮棠的生活中,多数时间都疲于与忙碌艰涩的生活作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