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是要跟他谈公事,可他们之间有什么公事好谈呢?
还好显阳殿并不远,他独自一人上殿见礼。
皇后开门见山。
她想将后宫禁卫都换作她显阳殿禁军,以阿岳为后宫卫尉。介于他作为宫廷禁卫军副职的中领军,当有知情权。(注3)
元详觉得很冷。
明明夏日将至,艳阳高照,他还是觉得周身冰凉。
他奉旨贬原妻为爱妾的范娘子给他喂了好几碗红糖姜汤,他才缓过一口气来。(注)
回想显阳殿上,阿嫂因升坐,于是自然而然的,高高俯视着他。
他由此想到了太后。
从前太后训诫,便用三指那么粗的长棍,剥衣而杖。足一二十余下,还不许叫喊。
她高高的升坐,自上而下俯视,自然瞧不清他垂下的眼中深含着的恨和怕。
他当时还小,无法克制自己的情绪,便只能把头压的低低的。
刑后还需跪谢太后恩。
他当日便发起高烧来。昏沉沉地,始终不得醒。梦中他好像看见了一双眼,一双悲凉的眼睛,他过了好一阵才得以认出来,那是他的皇父。
是他于襁褓之中,素未谋面的皇父。
他这才哇的一声哭出来。
听说是太后害了皇父,用宫城内的禁军掌控了局势,按死了皇父的企图。
这是分明必死的局,他的皇父根本无处可逃。
他看见那双眼流下泪来,他抬手去为他擦拭。
皇父却捧住了他的手,告诉他要忍耐,要忍耐。
所以他忍耐了许多年。
直到今天,看着高高在上的皇后阿嫂。柔和的对他说,她想更换驻守宫城内的禁军。
她微笑着,看起来真是和善。
他猜,在她微笑着美人面下藏着的定是虎口獠牙。
她所居住的显阳殿本就不在后宫,而就在前殿。往前走过端门,一侧是门下省,另一侧就是中书省。
这本就不该如此。
现在又要更换宫禁卫尉,把整个宫城的安危具交给她的心腹。
这不就是冯太后当日所为么?
元详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他想起了抱嶷,王遇,还有太后身侧手掌大权的数位宦官来。
今天是要更换禁军,明天呢?
如果长驱直出端门,即可占领中书门下两省。那就意味着可以控制整个朝堂。
虎口獠牙是永远不会满足的,她正在张开她的爪牙。她会一步一步的蚕食权力,吞噬所有的一切。
她今日穿的分明是一袭飞泉绿色的衫子,落在他眼中却犹如澎湃的烈火,将他的所有噩梦点燃。
太子元恪去了一趟门下省。又故意绕远路,至铜驼大道中的公署里转了一圈,待他再回到东宫时,才发觉气氛的微妙,
先是中书令李冲和度支尚书李彪之间的矛盾日深。
虽李彪一开始依附于大族出身,位高权重的李冲。可是到了后来李彪渐渐出头,便开始有些不尊李冲。
李冲因此而怒,因此两人渐逐相远。
元恪倒觉此事很好理解。
一开始不过是分口肉汤给小辈喝,他因为没有汤喝而感恩戴德。
久而久之,小辈势力渐大,依然只分口肉汤给他喝,他还会满意么?
他兀自摇摇头,世间睿智如中书令者,竟也会有看不清之事。
元详针对李彪,盖因他是皇后前朝的臂膀,还因他好针对。
李彪既为度支尚书,便掌管财帛的分配,自古就没有管钱而不得罪人的。
只得罪人倒罪不至死,在财帛上得罪人,那可是万死难辞其咎。
元恪琢磨许久,便打算从中为二人说和,毕竟都是大魏的臣子。况且皇父尚在前线领兵,留台重要官员内乱,恐不利于战事。
刘腾却劝他三思 ,“争来争去,无非为了权,无论谁当权。殿下都是太子,何必参与到这趟浑水中呢。”
有如太子这般的上位者,应该立于诸臣诸王之上,而非选择谁的对面。
就在元详打算循序渐进的断皇后一臂时,李冲却突然死了。
事情的起因已经无人记得。总之是因着一点小事,李冲与李彪之间突然爆发了剧烈的争吵。
李冲怒气攻心,直咒骂李彪“如狗耳,为人所嗾。”又要亲自请表弹劾李彪。(注4)
众人自然是两边拦着相劝。
谁知就在李冲气冲冲的回座上时,突然呕出一口血来。
自那日起至死不过十余日,众人无不震惊,连忙前往举哀。
上一回众人齐聚至李冲府邸,还是一年前,庆李冲喜得小女的宴席上。(注5)
元详都愣住了,回过神来才忍不住抚掌大笑起来,“实乃天助我也,天助我也。”
忙遣人往彭城王府致哀李冲女,彭城王妃李氏。又遣了两队分别去禁中致哀另一位李冲女,李娘子。和咸阳王府致哀李冲侄女,咸阳王妃李氏。
又亲自更过素服,奔走各李冲姻亲家致哀。
禁中的韶华闻信犹如惊雷,她只能私下遣阿岳带上财帛至李彪府上。嘱他需即刻启程,前往前线拜谒至尊。
如今任城王元澄已上表弹劾,李冲因他而逝的影响甚大,他既已落罪。不乏先服这个软,得至尊宽宥,才能以谋起复。
李彪依言而往。元宏犹记李彪之功,曾引以为汲黯。(注6)
故,有司虽处李彪大辟。元宏却恕之,除名而已。
诸臣,凡高官者,均与李冲家皆以姻亲相连。加之,至尊于阵前亲为李冲举哀,韶华自不好没有动作。
她便以厚礼宽慰李冲诸子女,诸侄辈,诸姻亲人家,还特准宫内李娘子归家祭奠亡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