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小手很快离开他的额头,捧来一碗清水,送到他干裂的唇边,有些笨拙地慢慢喂他喝下去。
他想要看清来人,眼皮却沉得连半分都睁不开,意识模糊着,生生熬了数日才微有些清醒过来。
刚一睁开眼,就见一个玉雪可爱的小女娃正歪着毛茸茸的小脑袋,一眨不眨地瞧着他。
小姑娘看起来比他小五六岁的模样,烛光下,一双杏眸晶灿灿的,明媚灵动得仿佛三月春光。
见他醒了,那双黑亮的杏眼骤然腾起惊喜的光亮,她小小声地欢呼:“你醒啦!”
小姑娘生得娇俏可爱,整日里都笑盈盈的,半分都不像是被人掳来的样子,卫凛起先待她极为疏离,冷眼瞧着,只以为她是掌营使和哪个仆婢私生的女儿。
甚至在某个瞬间,还动过挟持她的念头。
只是这念头仅仅闪过一霎,便被他强行压制下去,甚至愧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就算再也不能从这里脱身,那死便死了,倘若欺她良善,绝非君子所为。
她却全然不知眼前的少年曾生过这样的恶劣念头,每隔三两日就会来给卫凛送些东西,有时是小半瓶伤药,有时是大半块肉馒头,极偶尔的,还会有几枚新鲜水灵的果子。
起初她趁着夜深人静,做贼一样,悄悄把东西放下就走,后来熟悉了些,便会和他说上几句话,尽管少年从不作声,她也不嫌弃,还常常一脸得意地从怀里掏出来各种小玩意儿,简直就像一只忙忙碌碌在外觅食回来的小松鼠。
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卫凛才确信,她竟当真是被人拐进杀手楼里来的。
她说自己叫“般般”,就是麒麟那个“般般”。
般般。
卫凛不由得想,她叫这样的名字,原本定是被爹娘捧在手心养大的娇娇儿,不知怎会被人掳进这等修罗鬼蜮来?
她这样的小姑娘,不该在这里的。
可时日一长,大约见他还是从来都不肯答话,般般就觉得有些无趣了,那日和他发了好一通脾气,仰起小脸瞪向他,气鼓鼓地问:“你是哑巴么?再不说话,我不要理你了!”
她哼了一声,转身就要走。
没来得及多想,卫凛一把拉住她,见她扬着小下巴瞧过来,他竟有些无措,好半晌,抬手指向自己喉咙,轻轻地摇了摇头。
崔家曾派人去诏狱灭口,他虽侥幸保住一命,却被勒伤了喉咙,一直说不出话来。
似乎看懂了他的意思,她有点迟疑地问:“……你真的不能说话?”
卫凛抿紧唇,点头。
歪着小脑袋想了想,她又问:“那你有名字么?”
卫凛想,若是依照杀手楼的按序定名,他是叫“十七”。
只是还不等他回答,她又一脸正色地补充:“要你本来的名字,不要他们给的那个鬼东西。”
本来的名字。
卫家举族获罪,他的身份牵扯太多,虽不想骗她,却也不能坦白。
默了半晌,卫凛拉着她蹲下来,用木棍在地上慢慢写道:“记不清了。”
好在般般已能识字,她皱眉想了一会,忽而仰起脸,清澈的杏眸里倒映出他的模样,笑着问:“那我叫你哥哥好不好?哥哥!”
她叫他哥哥。
刹那间,卫凛心里涌起一股奇异又温暖的感觉。
这世上,与他血脉相连的至亲都已经不在了,原以为人世间天地浩渺,他从此不过一抹孤魂而已,只余下满心的愤恨,茫然,和数不尽的痛苦。
可是听着小姑娘软绵绵地唤他哥哥,他忽然想,倘若能有她这样一个妹妹,那应该也是极好极好的罢。
“好不好嘛?”她催问,嗓音甜丝丝的,又软又娇。
卫凛眼皮低垂,轻轻点了下头。
二人很快就变得越来越熟稔,般般只要得了闲便会偷偷来寻他,有时带来一把核桃,有时又带来一兜板栗,也不知她都是从何处寻来的。
卫凛就一声不吭地坐在她身旁,一面听着她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一面默默地剥着果壳,再把最完整的果肉挑出来,喂给她吃。
白日里的那些厮杀搏命,到了夜晚,两个人都默契地避之不谈,黯淡的星光下,只有小姑娘甜甜软软的嗓音在静静流淌,伴着有节奏地剥开果壳的“咔哒”声响,偶尔有那么几个恍惚的瞬间,竟让人生出一种现世安稳的错觉。
那时他也不过是个十三岁的小小少年,在那样的一片刀光血影中,他们近乎相依为命。
等到他身上的伤差不多完全养好,两个人便开始秘密筹划着出逃,终于等到楼主从渊做寿,楼中大宴整整一日,他们寻到机会,偷偷跑了出去。
两个小孩子手携着手,丝毫不敢停歇,走了整整一日,才将将逃出杀手楼所在的山庄。
还要继续往密林中走,卫凛却察觉出她步伐不对,伸手捞过来她的小腿,褪去鞋袜一瞧,就见她脚上磨起了好几个血泡,破损的皮肉和罗袜黏到一处,甚至已有些血肉模糊。
原来她人小步短,其实早就已经累到力竭,竟偏偏一声都不喊苦,只咬紧了牙关跟着他往前走。
卫凛垂下眼,唇角紧抿成一条直线。
“我没事。”般般抽回小腿,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前蹭,“我还能走!”
卫凛沉默着,快步走到她身前,干脆地将她背了起来,趁着月色,一路向深山里逃去。
十月差不多算是入了冬,山里的夜更是冷得人要结冰,他们身上的衣衫不够厚实,倘若不寻一处安全的地方生火取暖,只怕是要被冻死在林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