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兄所行皆大义,西洲生死寄一身。
庄某拜上。
木执事带来的信在眼前掠过,顾轻水枯槁的手中抓着那些信,一动不动。
“我猜猜,”女孩蹲下身,“他们求你退出宗门,自来请罪赴死的时候,是不是这么说的……说这是为了宗门的香火,说这是不得已而为,说这是为了西洲城民能得以安宁?”
见到他如石像般静止,女孩鼓掌大笑。
“哈哈哈,果然如此,果然如此。”笑声忽然止住,女孩模样的西海大妖眼中透出浓得化不开的恨意和恶意,“那我再告诉你一些事,一些辛秘……你以为你们御兽宗的血契是怎么来的?你以为自己拜入了个什么样子的宗门?”
“一个背信弃义,卑鄙无耻的宗门!”
女孩声音尖锐,字字狰狞。
“以血为盟。
永不背叛,永不离弃。”
她念出了最初的誓约,脸上的神情好似被古海的寒冰封冻。
“那是西洲天立后的契约……是妖与人为友的契约……”
“因为,西北天不足。”
天不足西北,故厉风肆虐,寒水与怒潮纵横,撞击西洲的厚土,撕开一道道沟壑。西洲,是十二洲中,地形地势最险恶的一个洲,洲陆破碎,十峰九河。厉风在峡谷海湾中咆哮,人和兽的立足之地越来越少。
天奇寒无比,冬漫长得看不见尽头。
于是,朝生暮死的人,与沧海桑田的妖缔结了契约。
妖兽强大庞然,却灵智未开,蛮力不知何所使。人类聪慧巧智,力量却太过渺小。以血为契,契约同盟,永不背叛。契约成的那一天起,由人来指挥,妖来行动。妖兽背山载石,奔于大地上,人勘测山水,计算生气循环之眼。
“就像漫长的冰季……”女孩的目光落在虚空,仿佛透过祖辈相传的记忆,看到了遥远遥远的地方,“百川南下时,你们指引鲸群,来破冰守川。”
就像琉璃海湾的鹤城,鹤载仙门,仙门设阵,供暖寒冬。
一年复一年,血汗与共。
最后建起了一座一座城。
在天不足的西北隆冬里,灯火出现了。
“但是你们背叛了誓言,你们欺骗了我们。你们人类,精明,狡诈,狠毒,你们一天一天研究契约,研究阵法,最后你们更改了阵法!你们强行取走妖的精血,把我们的同族变成你们的奴隶!”女孩脸上的恍惚骤然消失了,她的神情变得狰狞起来,“你们这群彻头彻底的骗子,你们都该死!”
咔嚓。
冰壳因她的怒火骤然开裂,海水翻涌起来,如海在咆哮。
顾轻水掉进海水里,被扯出海面时剧烈地咳嗽,咳得几乎要把肺腑全都咳出来。
他的血溅到女孩瓷白的脸上,溅到她狰狞的金眸里。
“你以为自己舍身救的是些什么东西?”女孩眼瞳中盛满铺天盖地的怒火,和报仇的快意,“你觉得是谁把这些信给我们?我们不过是妖,不过是愚笨的妖,哪来的这么多东西,哪里知道你们人的勾心斗角?”
顾轻水攥住信的手苍白得好似死人。
他痛苦低声嘶吼。
女孩大笑。
“就是你们御兽宗自己!”
“就是你们御兽宗宗主亲自送来的!”
“因为我说啊……说光让你死可不够呢。不怕死的人死,有什么意义?我要你死得毫无意义!要你一生的意义全无!”
就像我们一样!
第150章 一剑旧重山
“……意义, 意义。”顾轻水枯木般的手指攥着那些信,口中喃喃, “意义……哈哈哈哈哈意义!”
他忽地大笑,笑得老泪纵横,笑得寸断的脊骨爆裂作响。
爆裂声中。
顾轻水自地上生生一寸一寸站了起来。
深蓝皮肤的海妖阿河猛地上前,拔刀出鞘。女孩一伸手,按住他的刀柄,将刀压了回去。她冷冷地看着明明脊柱已经被踩得粉碎的顾轻水重新站在冰壳上。这个枯槁清瘦的老者,仿佛成了一个千疮百孔的皮囊。
鲜血顺着他的头发, 他的旧袍,他的指尖,涓涓下流。
“……意。”
顾轻水喃喃。
他向前迈了一步,血在雪地上汇聚成一大泊。
“义!”
他仰天大笑, 猛地展开双臂。
破败的旧袍骤然鼓震,狂暴的气流在袍中剧烈碰撞, 在他周身刮起一道盘旋的雪色旋风。这个被踩碎脊骨,砸断双腿的老人在雪中站成了一柄血色的长剑。剑气直冲云霄,恨、哀、爱、怨……一生悲欢, 一生梦断。
冰壳上的雪被卷起, 声势越演越烈。
幽蓝海中, 无数静候的巨鲸发出沉闷的声音, 鲸鸣回荡碰撞,各式各样手持骨矛长弓的海妖瞳孔骤然拉成一道竖线, 白骨长矛搭上巨弓弓弦。一根根劲弦被绷紧, 厉风被弦破出道道凄厉无比的长声。
阿河横刀上前, 护住女孩:“茵曼大人!”
女孩及肩的黑发在风中飞扬,她隔着风和雪的旋涡, 冷漠地看着那个血色的老人。
“放箭!”
千万名海妖同时松开弓弦,千万根劲弦同时回弹出千万声爆音,千万根骨矛在爆音中呼啸而出。
顾轻水抬头,瞳孔中印出密密麻麻的骨矛。
遮天蔽日,犹如一片斜飞而来的暴雨。
……暴雨打在山中的破屋上。
炉炕里的木柴还在燃烧,一师一徒围在火边,等酒热肉熟。师父问徒弟,你觉得什么是剑?徒弟说,斩不平,鸣不义,就是剑,一往无前,不惧浮尘,就是剑。师父又问,那若有一天,有人行不义,但这人是你的血脉兄弟,你杀不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