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过了九月,便也二十二了。”
他的手法虽是笨拙了些,但胜在温柔耐心,萧鸣笙有些昏昏欲睡,迟疑了好半晌,方才道:“前儿卢妈妈才说这事,已经忙活了好几日。”
崔明端惦记的还是白日没讨来的婚期——如此年华,是该大婚了。可婚期,仍遥遥无期。今夜,若非是他守得住,她可真是要稀里糊涂失了身。
“我想的是,既是郡主身子康健,不如就请期大婚罢。”她不应也罢,他可借着酒意再糊涂问一次。
怀中的人还是没回应。
屋里寂寂,而庭院的草虫不甘寂寞,一唱一和,越发扰人。
崔明端将梳子搁好,再将人搂怀里,好不委屈,“这亲事,是先皇御赐的,今上也是许的。郡主在梅家坞养了许久,得见青山依旧,繁花更替,可不能是将臣抛之脑后了罢?”
他有了醋意,回回都要自称“臣”。
萧鸣笙的空头郡主,不过是皇家给的脸面,和他这个天子近臣,哪里来的君臣?
“这亲……”
她尚且描摹着他衣襟的暗纹,松柏与山石,或是他母亲亲手绣的。
“郡主——”
崔明端竟不知她能犹豫至此,身上的火早已褪去,只得换了法子去哄她,“当年先皇赐婚时,你我皆是垂髫小童,而今郡主身份尊贵,臣不过是六品官,想来是有些不大相宜……”
清河崔家六郎,不靠家族荫蔽,和寒门学子一样,走的科举之路,调任也是靠任上的功绩。陛下倚重,或也是有崔家的缘故,但年方二十五,六品官,已然超越旁人太多。
可与他定亲的,道长心怀愧疚的,是真正的萧家女,与她何干?
萧鸣笙不知如何言说,他随即正色道:“皇家郡主着实不宜下嫁,臣自请入赘萧家,郡主意下如何?”
“哼……”
这会儿,萧鸣笙只管数落他,“你们儿郎,总是有万千法子全了自己的深情,为难的事,尽数交由我们女子来做。只怕你还没入了我萧家的门,明日,我这园子就该教人夷为平地了,今日才将菊花送了出去,实在没旁的了。”
“胡说了。”
梅家坞是陛下御赐的,何人敢造次?
崔明端抿了淡笑,终是叹了气,“家里的事,确是一团糟。世族大家,免不得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旁人总说臣是其中清流,便让这股细流往外淌一淌罢。”
不管萧鸣笙如何劝,崔明端已打定了主意,有了谋算。
翌日,议事后,他留在了御书房,躬身请旨:“陛下,金秋已至,臣昨夜翻看书架,找到了一件潜邸时的旧物……”
*
朝臣不知崔明端献了什么上去,也不知君臣是如何议的。
只是,萧家女得圣心,陛下有意让崔家六郎入赘——这风声,便如秋风一般,越刮越响。
崔家族老得知,难得去信告知崔三爷。
两日后,家书抵达:六郎能入萧家门,也好。
什么也好?
六郎是他们培育的下一代家主,若是入了萧家,如何服众?族里也来不及再养一个。
崔三夫人也是急,到六郎的院子去,顾不得往日慈和,连声质问了,他也只是往日一般的清冷。
“儿是人子,也是人臣,陛下圣意如此,为臣者如何违逆?”
书案上,堆迭的,还有从衙门里带回的公文,他便是归家,也没个休憩时刻。
崔三夫人这才借着丫鬟送茶的功夫说道:“我这做母亲的,岂能不知你的难处?这是郡主送来的茶,说是雪片,你尝尝。”
唉……
崔明端又叹一句,并不去喝。
雪片,他在梅家坞早已吃过。那时她就问过滋味如何。
往昔之语,与现下情境,他能如何答?她送入府里的东西,没有一样送到他跟前。
她的担心是对的,若是由她入了崔家的门,暗里还不知要受多少磋磨。
崔明端也不好冷面拂去母亲的好意,略略收敛了眉间郁气,勉强喝了一口就放下了。
“怎么了?”崔三夫人冷眼瞧着他不爱喝,心里乐极了,当即便笑道,“因着是郡主送来的,府里也不敢轻易用了。我并未喝过,竟不知不合你口,是母亲疏忽了。对了,昨儿你表妹来看我,才带了湖东的玉楼春,我也让人泡了。”
她转头又吩咐侍女,“还不送上香茗?”
身着粉衣的侍女再次捧了茶来,崔明端也赏面喝了一口,眉结拧紧,不予置评。
崔三夫人瞧他脸色不大好,讪讪笑着,想与他说些家常的话,“你表妹——”
“母亲。”
崔明端若不开口,便是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若是动了气,官场里的老狐貍见了他,也是犯怵。到底是当今陛下的伴读,又是清河崔家的郎君,自是不怒自威。
“母亲不是问茶的事么?”
“是是……你也觉着玉楼春更好是罢。”
崔明端敛了气。想起了幼时,在学堂里,有几位堂兄将他堵在墙角,质问他,崔家三房又不是长房,他也不是长孙,如何能接替他们成为家主。
回了家,仆妇们脱下脏污的衣物,他想把今日的事告知母亲,但又隐了下来。
上一回,他已然说过了。
可母亲只顾给他挑着明日的书,叮嘱他好好学。
是母亲错了吗?
父母爱子,何错之有?
窗外松柏还留着些许的绿意,迎风而立,垂下的枝条似乎没有前些年精神了。再一细瞧,竟是缠绕了好些藤蔓,不在山林里本就难过,被依附着,如何还有自个儿的精气神?